幾千公里外的小島上，塔樓的鐘聲正敲過22點。

一個面色蒼白的少年，從睡夢中驚醒，滿頭大汗。

月影幢幢，清涼的風灌著月色撞了進來，將窗口那抹艷紅吹得支離破碎，飛到了少年的汗濕的手心。

妖艷的紅色浮在蒼白的掌心，花穗細長，似一道淋漓的傷口，深不見底，鮮血卻早已在漫長的歲月中幹涸。

此花名彼岸，花開時不見葉，葉綠時不生花，生死輪迴，兩不相見，自墮黃泉渡盡眾生。

這是邢沨最喜歡的花，曾種了滿園，世紀之亂中悉數玉殞香消。災難過後，邢沨上天入地，也只找到了一顆種子。

眼前這盆，顯然不是那顆種子，這隻是3維立體投影，在邢沨的住處，隨處可見。

寧宓的視線落在手上，眼底卻是怔怔然的迷茫。

那個夢彷彿成了他的心魔，時常夜半驚醒，冷汗涔涔，醒來就再也睡不著。

那是夢，也不是夢，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的場景，真實地發生過。

夢裡的男孩兒幹凈，漂亮，正是眼前這張臉，但眼神卻像只驚惶無助的小鹿。

夢裡是一張很大的床，華麗又柔軟，角落裡瑟縮著一個小小的身影。

他像鴕鳥一樣抱著腦袋，緊閉雙眼，彷彿這樣就不用去想即將發生的事。

充斥著鼻腔的牛奶甜香，讓他胃部劇烈收縮，似乎隨時都能吐出來，也是從那時候起，他再也沒碰過牛奶。

大門開啟又合上，發出了輕微的摩擦音。

來人的腳步很輕，卻彷彿每一步都重重踩在他的胸腔里，每走一步，他的心都跟著顫動。

床墊因為重力而沉下去的時候，他連睫毛都在不受控制地顫抖著。

冷空氣被逐漸放大，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在恐懼地戰慄著，每一寸肌膚都在瘋狂挽留那慢慢向下滑去的薄毯，然而他卻無法改變裸裎相對的事實。

在此之前，他的指甲、頭髮都被細細修整過，甚至被迫泡了一周的牛奶浴，那讓他反胃的甜香正是從他自己身上發出的。

彷彿是精心準備的一場獻祭儀式，而他，就是那個躺在祭台上，任人攫取的祭品。

這一切，都讓他本能地害怕身邊的這個男人。

很快，那人的手便撫上了他的臉頰，指心溫熱，從眉峰到鼻尖，從嘴唇到下頜，極盡仔細。怪異的是，他竟然感覺到了一絲溫柔。

他顫抖地睜開雙眼，正好與眼前的男人四目相對。那雙眼中的柔情和哀傷，竟讓他心中狠狠一陣悸動！

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那人的溫柔，也是唯一的一次。

在他疑惑又恐懼的目光中，男人漸漸退後拉開了距離。

他拾起掉落床腳的毯子，擋住了他輕輕顫抖的身體，說：「再怎麼像，也終歸不是他。這張臉，你願意就用著吧。有人替他活著，也好。」

這個男人，就是邢沨。

寧宓時常會想起男人那一晚溫柔的眼神，甚至覺得如果能一直被那樣溫柔的眼神注視著，即便永遠做著某個人的替身也是好的。

他以旁人的樣貌留在他的身邊，一呆就是數年。這些年裡，他為他殺過人，受過傷，也成了他身邊唯一的特殊存在。

但兩人的關係也止步於此，邢沨惜字如金，從不喚他的名字，唯獨這張臉，能讓他多看兩眼。

只是，寧宓知道那些柔情不屬於他。

他一遍一遍地回味著夢中的那個男人，咀嚼著那一絲殘酷的溫柔。

少年默默地想著，嘴角上揚，卻汪了一唇的苦澀，眼神也漸漸冷了下來。

那一晚的自己，為何要那麼懦弱？現在的自己，為何又要這麼貪心？

泣血的花瓣隨著他的動作碎成星星點點，片刻後，又出現在了窗檯上。

完好無損，美得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