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真實記憶

南宮浮睜開眼的時候，發現自己身處南宮城的城門之外。

在他的記憶中，南宮城從未關過。然則，此時此刻，南宮城大門緊鎖。門外，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跪著，全身上下冷得瑟瑟發抖，看上去像是很難再堅持下去。

南宮浮環顧四周，不知為何，對於這個畫面，他的腦中自行有了自己的理解和補充，彷彿他生來便應當早就知道是怎麼回事。

這是蕭子楓的回憶。

在這個世界裡，命師一族與南宮浮記憶中的清靜避世，完全不一樣。他們好戰孤傲，凌駕於所有人之上，無論世家皇族、畫皮蠱師，全都要向南宮城俯首稱臣。

至於南宮城，也從來都不會像他記憶中那般天天向外人開啟。南宮城只在每年天下各支勢力前來朝見的時候，才會開上那麼幾天城門。

此時此刻，跪在這裡的少年，正是十二歲的蕭子楓。

這個時候的蕭子楓，還不是那個名動四海的楓王，只是祈天國太子和太子妃的獨子。

他的母親本該是太子妃，可惜，在他八歲那年，有一位驕橫的繪命師，對祁天國太子蕭安玉一見鍾情。接下來的日子裡，她耍著一手高超的術式，強逼著太子休妻、娶她為太子妃。

迫於繪命師的聲威，祁天國的皇帝下旨，命蕭安玉休妻。沒想到，在蕭安玉跪求皇帝收回成命的前一夜，這位一向嬌弱膽小的太子妃，不知從哪裡尋來一杯鴆酒，死在了自己親生兒子的面前。

在蕭子楓親眼見到母親身亡之後，那位繪命師終於如願以償地成為新一任太子妃。

大家本以為蕭子楓會和她爭吵不休，誰知道，不過兩月，蕭子楓便改口稱呼她為母親，還四處同人說，他這位繼母對他，比親娘都好。

聽到這些事，蕭安玉氣得將蕭子楓給打個半死。偏偏這個少年死不悔改，一臉倔強地說：「只有強者，才配當我的母親！您便是將我打死了，我對天命之術的仰慕，仍不會消弭半分！」

蕭子楓的生母，不僅在世家貴圈裡享有美名，也在祈天國百姓心中形象良好。因此，蕭子楓這麼一來，就被所有人都給唾棄厭惡了。可是，他的那位繼母卻分外喜歡他，仗著繪命師的聲威，蕭子楓在朝野之中越發無法無天了。

等到蕭子楓十二歲，同林安染一起前往長陵谷學會了畫皮、雙雙成為一名畫骨師之後，他再也不能滿足於藉助繪命師的聲威恐嚇他人，反倒有了個念頭——他想要學會更多的奇門異術，他想要自己當繪命師。

蕭子楓苦苦哀求自己的繼母，然則他的繼母只是一個普通的繪命師，而蕭子楓卻極其聰慧，她教了些皮毛後，再也沒什麼可教的，只能指了南宮城給蕭子楓，讓他前往彙集了天下間所有奇門異術的南宮城。

蕭子楓知道，早些年，杜衡也去了南宮城求學，這麼多年一直都沒回來。

於是，十二歲的他讓趙承宇幫他瞞著父親，獨自一人偷偷來到了南宮城。

三、百年預言

蕭子楓一連跪了七天，偏偏南宮城就是不開門，像一座死城。

直到最後，他快堅持不住了，城門才打開，一個老者走了出來，問他：「蕭子楓，你可是誠心問道？」

「一心向道，至死不悔。」

「那麼，你便只能是一位繪命師，俗世愛恨，再也與你無關了。」

「自然。」蕭子楓叩首在地上，神色恭敬肅穆，完全不像一個十二歲的少年。

見狀，老者嘆息一聲，將蕭子楓帶回了南宮城。他告訴蕭子楓，他叫南宮耀，是南宮城的城主，從今往後，他就是他的師父。

他們一邊說著一邊往裡走，這時，一個身穿月華色寬袍，披散這一頭及膝的墨色長發，額間高懸一輪彎月的少年，從長廊盡頭走了過來。

只見那人面色清冷，恍如高山白雪，身上自帶一種高不可攀的氣質。陽光落在他的身上，他看上去就像是走在宿命輪迴的道路上，一路腳踩天命而來。

那是何等高貴的姿態？那是何等目空一切、睥睨天下的氣勢啊！

這不禁讓蕭子楓看得恍了神，然而，等少年走到他面前時，卻毫不猶豫地一巴掌抽到他臉上。

「你給我滾出南宮城！」

蕭子楓握緊了拳頭，最後還是忍了下去，看向了南宮耀。

南宮耀搖了搖頭，少年知道他不肯，「哼」了一聲，與自己的父親對視，冷喝道：「蕭子楓，祈天國天興七年生，那一日，南宮城內，所有的命畫境都在震動，數萬名繪命師自命畫境中，看見他星軌大亮，繪命星危矣！」

「幼時，世人皆贊其蘭華之芳，如此少年，在母親死後卻不為其心傷，反而討好殺母之人，甚至前來南宮城拜師，城府何其深也！」

「父親，你忘了那個百年預言了嗎？我們不殺他，實屬慈悲！怎能留他在我南宮城？！」

說到最後，一陣狂風席捲而來，似乎是在訴說著少年心頭的怒火。

蕭子楓勉力忍受著那陣狂風，老者卻是站在風中，巍然不動。只見他廣袖微抬，那風便慢慢平息了下去。

「榮榮啊……」老者喚了少年的小名，「你我身為繪命師，所作所為，便是與天爭，與人爭。」

「如此盲目地相信天命，那不是一個繪命師所應做之事。」

聽到這話，少年愣了愣，老者嘆息了一聲，揉了揉少年的頭髮，溫和道：「我們當繪命師，為的就是遵從本心，哪怕逆天而行！我族中有繪命師欠了這位蕭家少年，咱們便得還，至於天命所言……」

說著，老者面上顯露了一絲輕蔑之意：「我們天族人，難道還怕天命嗎？」

少年不再說話。

南宮耀嘆息一聲，拉過彆扭的少年，對蕭子楓道：「子楓，這是我的兒子，南宮城的下任城主，也是如今最年輕聰慧的一位繪命師——南宮浮。」

蕭子楓沒有說話，他看著那個少年清秀的容顏，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莫名其妙地……一下快、一下慢。

很久很久以後，蕭子楓站在命畫境前，重新看見那相交的兩道星軌時，終於明白，天命有很多種，有些可以更改，有些卻無法阻止。而愛上一個人，恰恰是是最不可違背的——天命。

從那以後，蕭子楓留在了南宮城。

南宮耀很少教他什麼，常常扔一本書給蕭子楓，讓他自己領悟。

蕭子楓天性聰穎，許多書一看就懂，偏偏有一些東西，是難以參透的。每當他看不懂的時候，就會找一個安靜的地方，仔細地看這些書。

一日，正是桃花盛放的好時節。

蕭子楓看著書，天上突然掉下來一個被咬了一半的桃子。他抬頭一看，就看見那灼灼桃花之間，有一個少年，枕著左手斜卧在樹上，右手隨意垂下，睡得正香。

蕭子楓獃獃地瞧了許久，而後，少年忽然翻了個身，就徑直從樹上墜了下來。頓時，蕭子楓驚得慌忙上前，伸手去接，他仰頭看去，只見那少年廣袖揚開，隨著漫天桃花紛飛，飄然落入自己的懷中。

蕭子楓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懷裡秀氣的公子哥兒，那人許久過後方才迷迷糊糊醒來，帶著一身酒氣，嘴裡說著醉話：「哦，原來是師兄啊……你今天怎麼變樣了？」

聽到這話，蕭子楓知道他認錯了人，不由得心裡一「咯噔」。隨後，少年咯咯大笑，他雙手越發抱緊了蕭子楓。

蕭子楓看到他醉成這個模樣，嘆息一聲，小心翼翼將少年抱到桃樹下，讓他靠著自己睡著，又拿起先前看到一半的那本書，繼續看了下去。

等到黃昏時分，少年終於酒醒了，他晃晃腦袋，揉著太陽穴抬起頭，結果，迎面便看到蕭子楓那張俊美如玉的側臉。

少年眨眨眼，隨後，他的臉馬上紅透了，迅速從蕭子楓懷裡跳下來，退開三丈遠。接著，他打量了四周一眼，二話不說，一個手式過後，立刻就消失在蕭子楓的視線之中。

從那以後，每天這個時辰，蕭子楓都會到這座園子裡頭來看書。他專挑在那一叢叢桃花之間，露出白衣的那一棵桃樹的樹底坐下，接著，他便目不斜視地看到天黑。

他們從不說話，很有默契地維持這微妙的關係。這麼一坐，便是兩年。

有一日，那位坐在桃花樹上的公子哥兒終於忍不住了，他低下頭，笑道：「喂，我說，你天天都來這兒，是專門來等我的吧？」

蕭子楓笑了，露出一口閃亮的大白牙，答：「沒有，你想多了。」

少年面色一僵，正想說些什麼，好挽回自己的顏面，卻沒想到，他竟聽到蕭子楓又說：「我是專門來看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