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城毀人亡

多年以後，參戰的每一族人，都記得那一天。

那一日，一顆暗淡之星忽然徹亮，它本該早已暗淡，卻……故而，南宮城內的所有人都震動不已。

那一日，無數人撲向了那座存在了上萬年的城池——南宮城。

那一日，南宮城綻出華光，雲遊在外的數萬繪命師，身著白袍、腳踏符紙、手持兵刃，帶著赴死決心，回到了南宮城。不計過往所犯之罪、不論往日愛恨得失，只要是繪命師，就能越過南宮城的結界，進入南宮城中。

除了那一位——蕭子楓。

南宮浮回到南宮城的時候，大老遠便看到了那個，近日來早已被人口口傳誦的「救世主」。

彼時，他腳踩符紙，神色平靜，站在雲端，一襲紅衣在風中招搖，淡然地看著城樓下廝殺的兩方人馬。

他的目光注視著的，是那座千百年來，從來都莊重甚至於沉寂的南宮城。而此時此刻，這座城池周邊布滿了兵馬，無數血肉堆積在周邊，華光相交、箭矢流竄，喊殺聲激動高昂，血色直逼天際。兩方人馬毫不畏懼生死，每個人都面色沉重，以命相爭。

南宮浮遙遙與他對視一眼，轉身，進入城中。在入城之時，他聽到蕭子楓的聲音，他輕喚一聲：「榮榮。」

南宮浮腳步微頓，以為他要認錯，結果聽他道：「回來。」

南宮浮沒有說話，只不過是轉過頭去看蕭子楓——那個記憶中溫和得沒有脾氣的少年，此時此刻，站在雲端之上，睥睨眾生。

「子楓……」他艱澀地開口，然則，發現自己似乎也沒有什麼好問的。

所有的一切都已經明了，南宮浮順著自己的回憶往前，如今，南宮城走到這一步，全都是蕭子楓所推動的。

蕭子楓說，要帶他私奔，私奔那夜，他的父親身亡；是蕭子楓，在他的面前受傷，逼他出手，重傷了三位長老。

蕭子楓說，希望他的信任毫無保留，還用言語引導他懷疑自己的師兄、最終肯定了慕容江為奪城主之位而殺害了父親；是蕭子楓，因為他知道南宮城的所有機關，所以才敢在南宮城最虛弱之時，攜大軍而來。

這些，環環相扣、步步為營，南宮浮不是個傻子，以至於……當他聽見南宮城被圍，蕭子楓身為領軍之時，瞬間明了。

南宮浮看著他對自己伸出的右手，冷笑了一聲——

「你說……回來？」他仰起頭，將自己的眼淚給逼回去，高聲朗道，「是啊——我當然要回去！我要回到南宮城！以我繪命師之尊嚴，以我天族之榮耀，以我南宮浮之性命，守住此城！」

他的聲音在空中散開，震蕩在每個人的心中，四周的華光映襯在他的身上，顯得無比聖潔，各類術法在地面上砸出一個又一個火坑。

許多繪命師仰頭而望，瞧見天空中白袍墨發、額懸彎月的男子，他驕傲地笑道：「今日，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言畢，南宮浮化作了一道華光，打開結界，沖入了南宮城。

蕭子楓靜靜地看著他，不再說話。

九、天族禁術

那一場戰爭，持續了七天七夜，不曾停歇。

南宮城內的三族七域十世家，從未有過這麼團結一致對外的時候。城外的屍體堆得有三丈高，血水有千米長。

而南宮浮，也忘記了一切，只記得不停出劍、念咒、撒下符紙。

南宮城內，不斷有城人血祭。他們一個個都在南宮浮的面前爆開，每個人走的時候，都將命牌交給他，而後，從容淡定地微笑赴死。

這不止是天族人的抗爭，這是所有城人的驕傲，儘管大家早已知道這是一場必死之局，卻仍舊毫無畏懼地向前抗爭。

等到了第七天清晨，南宮浮已經成為了南宮城中的最後一個活人，也是最後一位繪命師，整座南宮城已成空城。

只見他全身是傷，手裡拿著十三個裝滿了所有城人命牌的乾坤袋，昂首挺胸地站在城門之後，聽著蕭子楓勸降的聲音。

「榮榮，開門，我保你一世無憂。」

南宮浮沒有回答，他的身後滿地鮮血，身前的城門亦是滿地鮮血，他笑道：「蕭子楓，到底是什麼，逼得你走到這一步呢？」

他一邊說著，一邊抬頭，看向萬年前，首位城主用術法寫成的「南宮城」三個字，腦中思緒萬千，一陣風吹過，南宮浮悠悠想起六年前的那個倔強少年——

那個少年，他跪在城樓下，答應自己的父親，一心向天命之術，至死不悔。

「你答應過我，你會忘記過去，忘記所有的恩怨情仇，也曾對我說過愛我，這一切都是假的嗎？」

南宮浮抬起手，輕輕按在城門上剛冒出來的凹槽之上，他的身後，整座城池都在震動，這時，他到底還是忍耐不住了，嘶吼道：「我以所有繪命師的未來、我以我天族一族人的性命，與你相賭！我為了你，擾亂星軌、違背婚約、忤逆父上、背棄族人……」

「我為了你，與天爭、與命爭、與人爭！」

「你為何……你為何還要負我！」南宮浮的眼中全是血淚，字字句句彷彿是被沙子狠狠碾壓而過，嘶啞而絕望，「混賬，你為何還要負我啊！」

「哦？我負你？」

城門外，蕭子楓聞言，像是聽到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輕笑一聲，憶起少年時光，他揚聲道：「不，榮榮，我蕭子楓，從來都不曾騙誰，也不曾負過誰。」

「從來沒有人給過我什麼，所有的東西，都是我自己去爭取的。」

「你說，你的父親為了我而教我天命之術？不，他是為了他自己！他太高傲，想同天爭，不是為我；你說，你因為愛我，所以擾亂星軌、違背婚約、忤逆父上、背棄族人？不，那也不是你愛我，只是你喝下了我給你的藥，你以為你愛我。」

「榮榮啊……」他站在外面，音容苦澀，「我蕭子楓，這一生都不曾擁有過愛，沒有人會愛我。」

「而唯一愛我的母親，早在我八歲那年，懷著她悲慘的愛情，被繪命師以一杯鴆酒而死去。」

「榮榮，我不是不想去愛，我也曾渴求過愛，可是當你把我的命牌扔在地上之時，我就想明白了，愛這種東西，於我而言，不過是痴心妄想罷了。」

「所以——」說到這裡，蕭子楓猛地揚高了聲音，「我蕭子楓這一生，當做大丈夫！只求千秋功名，萬古流芳！只求青史留書，供後人傳唱！」

「可是，榮榮……」這時，蕭子楓的聲音慢慢平和下來，「你若是出來，我仍舊……願保你一世無憂。」

南宮浮嗤笑一聲，不願回答也不想回答，他感覺到自己身後的城池震動，無需回頭，他也知道地上的陣法生效了。那些橫七豎八倒下去的繪命師屍體裡面，有一個又一個帶著華光的魂魄，從屍體當中，慢慢地站立起來——

他們仿若還是活著一般，風姿動人，雙手持著布滿符文的兵刃，目光堅定地站在那裡，等著聽南宮浮的號令。

這些都是南宮城中繪命師的魂魄，也是他們最後的驕傲。

——吾願以此殘身，借天族禁術，誓憑繪命師之名，不入輪迴，與君魂飛魄散於此城。

「諸位……」

看著他們，南宮浮心知陣法已成，笑著點點頭，轉過身，雙手在半空中結了個印法，而後，打開了城門。

清晨的陽光一寸寸照進城中，涼風卷著黃沙吟唱而過，南宮浮站在城門前，揚手一送，成千上萬的魂魄，順著風勢，猛地沖了出去。

霎時間，天地震動，日月無光。

南宮浮哈哈大笑，高喝一聲：「且戰！」

言畢，他便隨著那千萬魂魄，一道往前殺敵。

這些魂魄所過之處，唯余累累白骨。蕭子楓淡然地看著一切，眼皮都不抬一下，他瞧著中間那穿著血衣的公子哥兒，且歌且行，來到他的身前。

南宮浮靜靜看著他許久，而後，他面帶微笑地說：「子楓，其實你給我下藥的時候，我是知道的。」

「我親自教你配的藥，我怎麼會不知道呢？然則，我雖知道，但還是喝下去了。」

「子楓，你總是同我說，沒人愛你，你得不到愛，愛你的人早已死去，活著的人都是殘軀……」

「可是，子楓……」南宮浮目光柔和，右手撫上他的臉頰，而後轉頭看向了不遠處的桃林。

這時的桃花尚未盛開，桃林光禿禿的一片，南宮浮緩緩抬起左手，只一揮，那些桃樹竟飛快地生枝、發芽、開花，最後成就嫣紅的一片美景。

南宮浮痴痴地望著那片桃林，眼中全是懷念，他說：「我始終記得，那一年，我在桃樹上，瞧著樹下的你，不知為何，居然滿心歡喜。」

「如果說，這不是愛情，那麼，在這個世界上，我想，我也應該不知道究竟什麼才算是愛情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