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無名山谷。

一條通體碧綠，碗口粗細，一尺來長，鱗片如極品翡翠般鮮艷欲滴的青蛇在慵懶地盤曲在一棵碩大的榕樹最靠近陽光的樹枝上。

春日日光和暖，青語愜意地享受著閉關結束的一絲空閑。

過了一個時辰，陽光漸漸盛了，青語覺得身上的鱗片都快曬酥了之後，緩緩地往榕樹的中心爬去，榕樹的中心枝葉密集，遮天蔽日，透不進一絲光線，青蛇一潛進去就像水滴落入了溪中，不見了蹤跡。

這棵碩大無比的榕樹佔據了山谷中靈氣最足的一處，巨大的樹根深入底下，攫取了山谷地下半數以上的靈氣，無數的氣根垂下，又瘋狂吸收空氣中不少靈氣。因而自這榕樹生長在此，就是這山谷的霸主。

青語尤其喜愛這棵榕樹，不修鍊時有半數的時間都盤在上面，有時是睡覺，有時是冥想，有時是泡在樹下那汪山谷底下水脈形成的深潭裡，給垂下的氣根打結。

最後這些秘密麻麻的氣根被青語編成了一張不大不小的網 ，堪堪懸在潭水之上，就算化成人形躺在上面，青語的腳也能泡在水裡。這時再捧上一本從人間帶回來的閑書，青語想著都能樂不可支地滾上幾圈。

「阿樹，還是待在你這最舒服，要是你會說話就好了……」青語輕輕地嘆息道。

哪怕是在匯聚了天地靈氣的山谷生長了千年，青語也沒看出半點身下這棵榕樹有半點開啟靈智的地方。

青語開智很早，又跟了一位厲害的大妖修鍊，不到百年就化出了人形，至今修鍊小一千年，早已經是妖界了不得的蛇妖。

只是現在，他跟隨師父修鍊的日子已經到頭，馬上就要離開妖界出去修行，他有些捨不得這棵陪伴了他整個修鍊時光，目睹了他從蛇修成人，又從人形緩緩長大，法術愈來愈精練整個過程的大榕樹。

「我要走了，我會想你的，你好好吸收靈氣，爭取那天開智了能說個話也好啊。」青語在榕樹上上下下遊走了一遍，最後變出人形來把那張編好的網解了。

「青語師兄，青語師兄，師尊叫你過去呢！」頭還兩隻小犄角，剛入門沒多久的小師弟翻下雲頭，急沖沖地喊。

青語回望了榕樹一眼，眼神深切哀傷，微不可察地嘆息了一聲，終於還是走向了師弟。

閉關結束，算是透過了師父的考核，此後就是他自己的修行了，沒道理再賴在師門不走。他原想著，若是這榕樹開了智，他便能問上一聲，願不願修鍊，願不願，和他做個朋友。

只是，這樣想了幾百年，青語也沒等來這一刻。

青語跟著師弟回了師門，在師父面前拜謝之後，收拾東西奔入了滾滾紅塵，開始了自己的修行。

在修行的日子裡，青語不時會遇見一些和自己一樣，在進行俗世修行的妖。

比如白素質和小青。

白素貞的道行和他差不多，只不過修的是野路子，沒有師父教導，真的交手了一次，青語單手就贏了她。

不過，本是同族，相煎何太急。加上青語很喜歡西湖的風景，覺得湖中的蓮子挺合他的口味，便留下來了幾日，指點了白素貞幾招，被白素質認作了師父。至於小青，青語初見時，覺得她 還算有些靈根，順手給她渡了些靈氣，幫她化出了人形。小姑娘似乎也認定了他是師父，整日找來各種靈藥孝敬他。

青語的修行師父沒有做特別的要求，只是囑咐了他觀山川草木，察世間百態，自行領悟。

琢磨了幾年，青語終於知道了師父的深意，不是實在是沒詞了，就是不知道讓他幹什麼。趕緊滾了，別在師門浪費口糧。

收了兩個徒弟也沒有半點影響青語閑散度日的心情，兩個徒弟倒是勤奮，整日除了修鍊就是各種孝敬。

青語吃幹凈了蓮子，又挖了一段時間的湖藕，終於察覺到日子真是淡然無味，毫無波瀾，留下兩片蛇鱗給白素質和小青，悄悄的走了。

在塞北看過了落日和駱駝，在北方的雪山上跟老人蔘精下棋，和小人蔘娃娃捉迷藏，在波瀾壯闊的海上和剛學會行雲布雨，實則攪風攪雨的小龍子交流布雨心得，在極南之地發現了一片靈氣豐裕之地，長滿了荔枝，吃了個飽後才發現是有主的，無奈打了一架，受了些傷。

受了傷之後，青語變得懷舊起來，整個人格外感傷，覺得遊歷修行這些年，孤孤單單地實在寂寞。

第一次覺得，除了師兄弟，他該有個朋友才行，一起說說話，談談心，收了徒弟還可以一起教教，最重要是，打架也有個幫忙的。

活了一千外加不知幾百年的青語，想來想去，發現除了那棵他無時無刻想要盤著的榕樹，他想不到還有其他的朋友了。

只是這朋友不能說話，不能說話就不能吧，能聽也不錯了。

受傷了，回師門療個傷也是行的吧？

青語回了師門，在一圈師弟師妹中「鶴立雞群」，無他，只有青語是看不出原形的，小師弟頭上還有小犄角，這麼多年也沒長進，不認識的小師妹兩隻大大的兔子耳朵一見到他就緊張豎起來，怕得發抖。

青語覺得頗為無聊，師父也沒多跟他說幾句，對於他回師父「探親」的行為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真沒意思。

青語現在只想盤在榕樹上好好的睡一覺，在水潭裡好好泡泡。那棵榕樹，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

會不會已經開了靈智，能說話了呢？

思及此，青語化成了一縷白煙消失在眾師弟師妹面前，留下一地羨慕的眼光。

山谷里哪還有什麼榕樹，更別說水潭，再已流淌了個幹凈，換成了一大片的青語不認識的野花。

青語有些難以置信，他在這裡快一千年，也沒見這山谷有什麼歲月變遷的痕跡，這走了也就一二三百年，不至於連樹都不見了吧？

難道是，化形了？

想到有這一種可能性，青語急不可待地去找了師父。

「你說那棵樹啊，化形？」師父搖搖頭，「怎麼可能。」

「那樹去哪了？」青語常年不見波瀾的臉上頭一次露出了急切的神色。

「這我怎麼知道，若他是個靈物，我還能知曉一二。」師父不在意地道。

青語第一次慌了神，這棵榕樹就像他的玩伴一樣，從他開始修鍊就盤在那棵樹上，現在卻，不見了？

「對了！」青語忽然靈光一閃，「我的皮還藏在樹上，師父，能不能用一次追蹤術？」

青語每百年蛻一次蛇皮，每次都是盤在榕樹上蛻皮。

「追蹤術我沒教過你？修行了這麼久怎麼還糊塗了。「師父笑道，那笑老神在在，似乎有什麼瞭然於胸。

青語是真的傻了，忘了自己也是會的。

當即就扒了自己一片鱗，施下了追蹤術，蛇鱗閃閃發光，說明所尋之物有了呼應。

「這是……」青語感應到方位，詫異道，「在天上？」那可是仙界，是妖精想都不敢想的地方。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師父一拍青語的肩膀，送了他一程。

仙界的靈氣渾厚而濃郁，青語看見了他的樹。

樹還是樹，青語暗自感慨，真是一棵不成器的樹，這都開不了靈智還能幹嘛，卻不免有一絲遺憾。

不過，樹還在就好。

青語忘記了這是仙界，十分自然地就爬了上去。

「阿樹，你這棵笨樹，來了仙界都化不出人形說不出話。」想了想又說，「你被誰搬上來的，差點嚇死我，還以為你不見了。不過也好，以後說不定什麼時候就開智了。」

青語碎碎念了一陣，就迷糊著睡著了。他受了傷，其實傷得還不輕，只是在別的地方他沒辦法安心地睡著。只有盤在這棵榕樹上，他才敢放心地睡。

睡著之前，青語還想著，一定要跟仙人說，讓他能時不時的來這裡睡一會。

青語沉沉地睡著了。

這棵青語眼中的「笨樹」忽然變成了一個清俊的男子，男子嘴唇輕輕抿住，嘴邊抑制不住地露出淺笑，眉眼間也儘是笑意，彷彿手上抱著的是什麼稀世珍寶。

青榕一身素凈，身上沒有任何飾物，唯獨手腕處纏著一圈綠色的絲帶，鮮艷如翡翠般的濃綠，隱隱還能看見淺淺的紋路。

早在青語用蛇鱗施追蹤術時，青榕就感應到了青語的存在，察覺到他在附近時，迅速找了個變回樹。

無他，唯驚喜爾。

「青榕，你懷中的，是蛇妖？！」回房時，同門的師兄白芍看見了青語，被濃烈的妖氣嚇了一跳。

青榕笑笑不語，微微點頭，進了自己的房間。

青榕輕輕將青語放下，卻被摟住了脖子，想起青語的習性，青榕側身和他一起躺下。

覺得自己所有的努力都有了意義。

其實，靈智早就開了。只是，後來卻停滯了下來，無論怎麼努力也做不出任何的反應，說不出話，哪怕是驅動一根氣根，都沒有辦法。

每天都在努力地吸收靈氣，可是靈氣越攢越多，除了難受，根本沒有任何突破的跡象。

聽著他自言自語，說希望他能說話，因為很想和他做朋友；感覺到他在自己枝條間遊走，愜意地盤在枝頭曬太陽，或者在樹中睡大覺。

明明一切都感覺得到，卻不可回應。

當看到青語走的那一刻，青榕第一次慌了，亂了，拚命地想要叫他不要走，想說話，想要追上去。

痛恨自己是棵樹，痛恨瘋狂吸收靈氣卻沒有半點用處的根須，痛恨自己怎麼那麼笨拙。

青語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在外漂泊的這幾百年都沒有那麼舒服地睡著過，反正睡不著也沒關係，於是也便不睡了。從朝到暮，嘆朝菌不知晦朔，感蟪蛄不知春秋。

一直一直就這麼一個人，他這個人啊，特別戀舊，活著唯一的願望就是希望陪著自己的榕樹能開個靈智，可以和他說說話。

還好，他活得夠長，等得起。

舒服啊，愜意地蹭蹭樹幹，青語睡著時嘴角還帶著滿足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