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鵝王國最近很熱鬧，王宮傳出了婚訊，英俊又迷人的司萬國王即將在天鵝湖迎娶他的王後——王國最美麗的男爵弗瑞。

據說這位弗瑞男爵長於異國，卻擁有天鵝王國最美的天鵝頸和色澤最純正的金髮——這意味著他身體里流淌著極其高貴的血統，他生來就該生活在金碧輝煌的王宮裡，說著純正的拉丁語，用鏤金的餐盤享用最精美的食物，在節日慶典時坐上最奢華的馬車，在護衛的簇擁下走出王宮，接受萬民的祝福和敬仰。

弗瑞坐在馬車裡，車夫把鞭子揮得極響亮，然而被圈養在王宮的白色駿馬，似乎已經忘了該如何奔跑，鞭子揮得再猛，也無法幫它們跑得再快些。

弗瑞著急地撩起車廂後金絲絨的擋風簾，騎著黑色駿馬的男人已經追了上來，弗瑞甚至能看見他陰鷙的表情，王宮的護衛如黑雲般壓了上來，小小的馬車隨時都會被吞噬。

弗瑞閉上如天鵝湖一般湛藍的眼睛，靠在了柔軟的靠背上，他知道，跑不掉的，從一開始就跑不掉。

追來的男人就是天鵝王國的主人——他的未婚夫，萬民愛戴的司萬國王。

司萬迷人優雅有風度，每個見過他的人都會為他的風采所折服，弗瑞也不例外。

第一次見到他時，弗瑞正滿身狼狽地從沼澤地里往外爬，他渾身赤裸著，黑暗王國的惡犬在他身後窮追不捨，就在咆哮的犬牙即將咬上他光裸的腳踝時，一雙溫暖有力的手將他從泥沼中解救了出來，抱在懷裡，驚嘆：「看吶，多麼漂亮的小東西！」這個俊美優雅的男人第一次看到他時這麼說道。

弗瑞深深埋下了頭，男人高貴的氣質，讓他自慚形穢，他為自己污濁的身體弄髒了他幹凈修長的手而羞愧不已。

從小到大，他聽到的只有異類，醜陋，滾開和尖叫聲里石頭砸落在地上的聲音，他不知道什麼是美，什麼是丑。

從他出生在黑暗王國的那一刻起，他就是個異類。黑暗王國的人都生著大地色的頭髮，可弗瑞偏偏頭頂一頭最耀眼的金髮；別人都是圓圓滾滾的身形，可他偏偏有著修長的脖頸、纖細的腰和頎長的腿；別人都沉默安分地生活在各自劃分好的等級區域內，按部就班地活著，可他卻偏偏想要飛。

也許正因為他是個異類，他不知自己屬於哪裡，找不到同類，所以他總想打破常規。　

他嚐試著融入到不同的群體中，但每到一個新的種族裡，迎接他的都是嘲笑，排擠。在一次次地嘲笑中，親手將他養大的母親，終於不堪其辱，在一個雪夜裡，含著淚將他趕出了家門：「你根本就不是我的孩子！」

那是他記憶里，最寒冷的一個冬天，北風吹徹天地，沒有一絲陽光，就好像春天再也不會到來。

在冰天雪地里無望地走著，弗瑞想自己大概真是一個異類，一個醜陋至極的怪胎，而怪胎本就該在活在最底層的臭水溝里，連陽光都不配照在這張醜陋的臉上，還肖想什麼藍天？呵，簡直就是個笑話！

冬天快結束的時候，他終於跟自己講和，接受了這樣的卑微的自己。

這樣之後，他在城郊的小酒館找到了一份工作，在這裡沒有人認識他，他把頭髮染灰留長，擋住了藍得越來越耀眼的瞳仁。假裝自己跟他們一樣。

小酒館的另一名服務生卡特，是個嬌俏可愛、喜歡撒嬌的小甜心。每當卡特小姐穿著新裁的衣裙進店的時候，店裡的男人們都會變得慷慨起來，從不會吝嗇誇獎的言辭：「噢，美麗的卡特小姐，你比昨天更可愛了。」這個時候卡特總會掩起唇角，笑得像只羞澀的貓兒一般。

酒館的女主人琪可恩夫人平時總是坐在酒館最門口的位置，眼神高傲地看著那些酒鬼，像在看一堆鬧哄哄的臭蟲！有些酒客喝完之後總愛裝醉偷偷溜走，逃避那麼兩個硬幣的酒錢，真是貪得無厭的可恥之徒！

有一次，店裡的酒喝完了，弗瑞便去酒窖取酒，結果剛好撞上了在地窖野合的兩個人。弗瑞急急忙忙地跑了，他閉著眼睛想，那兩具交疊的身體，絕對不會是可愛的卡特和正直的男主人！

那天晚上，黑暗王國的流浪樂隊來到了小鎮上，酒氣衝天的破落小酒館裡第一次傳出了悠揚的鼓點爵士。音樂聲停的時候，酒館邊幽深的巷子里，傳來一聲凄厲的叫聲，琪可恩夫人笑著說：「鎮上的野貓可真多！」

第二天，卡特小姐隨著流浪樂隊離開了，看人的眼神閃爍不寧，像一隻被主人遺棄的貓一樣。

酒館只剩弗瑞一個服務生了，弗瑞每天都很忙，可還要抽時間應付道格。道格是店裡的常客，一個名副其實的酒鬼，最近總是纏著弗瑞。

弗瑞好幾次看見他跟男主人隔著老遠對著自己的方向指指點點，那種感覺如跗骨之蛆，讓人惡寒。

這天道格又喝多了，摔了酒瓶，還把可憐的服務生壓在了地上。掙扎中，服務生從不示人的半邊臉露了出來，道格被那大海一般的眼眸怔住了。

弗瑞愈加慌亂地拳打腳踢，試圖逃跑，卻被一把扯住頭髮。

被拖出酒館的時候，店裡的氣氛正好，喝酒唱歌的男人們興緻正高，對著掙扎不已的可憐蟲吹起了口哨。男主人坐在門邊，笑得很奇怪，眼底的光像教堂後墓地里幽森的鬼火。

弗瑞一直很奇怪，墓地為何要建在教堂邊上？魔鬼最愛附身在天使身上，然後一同鑽進人心裡，被附身的人，看著像個人，其實作為人的那一部分早已死去。

弗瑞被扔進了沼澤地的小池塘里，褪成金色的發澤在月光下泛著詭異的光。道格粗魯地拽著他的金髮，獰笑著撕開破舊的衣服：「還真是個怪胎！」

哭泣的服務生懇求無望，抬手顫巍巍地甩了一巴掌，並不響亮，可酒鬼是禁不起刺激的，道格殘忍地笑著，打著腥臭的酒嗝，解開了獵犬的繩索：「你這種醜陋的怪胎，就該來伺候我的狗！」

弗瑞驚呼著後退，在爛泥里掙扎，金色的髮絲，雪白的肌膚，秀美的脖頸都沾滿污泥，好像這才是他原本該有的樣子。

在他一無所有，最想從這個世界消失的時候，他遇到了那個男人，他做夢都不敢高攀的男人救了他，告訴他他是個「多麼漂亮的小東西」，告訴他「我帶你回家」！

是的，回家。

司萬將他帶回王宮，封了男爵，錦衣玉食，細心呵護。

弗瑞從沒見過這麼細心又紳士的男人。司萬了解他靈魂中的每一絲脆弱和惶恐，總能給到恰到好處的安撫，就好像，他有一雙眼睛，能看進人心裡。

沒有人能夠拒絕這樣的司萬，弗瑞很快淪陷了，從身到心，全部託付給了天鵝王國最尊貴的男人。

弗瑞覺得，這是一種無上的榮幸。

司萬是個完美的情人，不管是床上還是生活上，都是極致的溫柔體貼。司萬喜歡吻他金色的發，喜歡一邊撫摸他光滑的背脊，一邊埋首在他的頸窩裡，吮吸玫瑰露般香甜的氣息，在他耳邊輕喘：「我美麗的弗瑞，是什麼讓你如此的迷人？」

弗瑞從沒覺得自己迷人，每當司萬用唱詩般的語氣真誠讚歎他的美貌時，弗瑞都會露出迷茫、掙扎又痛苦的表情，每當這個時候，司萬都會親吻他的眼眸，好像這個痛苦的表情才是他的最愛。

弗瑞愛司萬，愛到骨頭縫兒里都密密麻麻烙滿了司萬的名字，可他並不快樂。司萬對他越好，他就越害怕，害怕這份上帝打盹時偷溜而來的福祉不知何時就會被上帝收回，然後再去給了別的什麼人。

他是身份尊貴的國王，一呼百應。而他，只是從黑暗裡僥倖爬出來的可憐蟲！

司萬給他封了爵位，可弗瑞卻一點也沒有身為男爵的覺悟，受封儀式上，他本該昂首挺胸，驕傲坦然。可當他站在目光中心的時候，周圍的一張張臉突然變得尖酸刻薄起來，恭維的言語聽在耳朵里也漸漸化為了謾罵和嘲笑。

他只想逃，逃到沒有光的角落裡，這樣他就不用再聽到僕人裝模作樣的尖銳叫聲：「哦！弗瑞男爵，您可是國王的貴賓，怎麼能不懂王室最基本的禮儀！」

禮儀是什麼？男爵有多尊貴？一個尊貴的男爵應該是什麼樣子？抱歉，弗瑞不懂，也不想懂。

弗瑞又成了一個異類，在這華麗水晶宮裡，珍饈果腹、綾羅作衣也裝點不了一顆西伯利亞荒原一般貧瘠的內心。

他把自己關在王宮裡最華麗的宮殿內，除了司萬，誰也不見。

司萬滿足他所有一切的任性和無禮，為他舉辦了一場無比盛大的舞會，宣布了來年春天的婚禮。

舞會上，英俊的國王遊走在舞池中央，總不得空閑。王座後，天使的壁畫之下，精緻奪目的男孩兒安靜地坐著，神色柔軟天真，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旋轉飛舞的身影。燭光晃著奢靡的壁畫，落在他的眉間，任誰看一眼都會迷失在那夜空般茫然無助的眼神里。

伯爵款款上前行了個禮：「先生，恭喜您即將成為天鵝王國的王後。」伯爵說著恭維的話，語氣卻聽不出任何的真心實意。

弗瑞沒有回禮，只是局促地笑笑。他知曉權貴口中的話總能有很多種意思，可他不願意去猜，他知道，他會說出來的。

伯爵憐惜地看著他，猶豫了很久才說道：「若是您小時候沒有失蹤，現在坐在王位上的人，應該是您才對啊，我的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