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六十」

日陽初升，蒙蒙晨光穿過茂密枝葉，映下了許多斑駁碎影。這些影子有的像鳥兒，有的像兔子，還有小貓小狗之類，一隻又一隻的，不迭從眼前飛過跳過跑過……

高止棄一覺醒來，張開雙瞼，貓狗鳥兔盡散而去，所剩眼前一堆篝火灰燼，和某個浪蕩不羈的男人。

「早上好。」

東方極親切問候道。

高止棄瞥了眼他，挪在地上掙了掙，那些不容以抗的劍氣仍把他全身牢牢束縛著，無法竄逃。

「你昨晚做了一個夢。」東方極道。

聞言，高止棄愣了下，雙目微微一瞪。

「夢見的是千兒。」

「……」

「他跟你一起遠走高飛了，還帶著一群小貓小狗兔子鳥兒。你們乘鳥兒穿過繁華鬧市，在街頭巷尾玩得不亦樂乎。又騎兔子到了一片無際原野，在百花齊放的草地上滾來滾去，還滾進了波光粼粼的湖水裡，那些小貓小狗在你們身邊游來游去，浪花亂濺……」

「夠了。」

高止棄咬聲打斷。

並不想自己在個男人面前露得一副臉紅耳赤的害臊模樣，但這個叫東方極的男人功力著實高深神秘，竟然還能穿透夢境窺探他人心念，簡直要比脫光赤裸的站在他跟前還要令人難堪！

「我對你真不好意思。」東方極笑道，「你本是可以帶他一起闖蕩江湖，遊歷世態紛繁，享受那攜手天崖，甘苦與共的美好感情。但如今卻只能被我這個品性不堪的男人綁在荒山野嶺，無可奈何，唯以寂夜之夢，慰托相思之苦……」

聽著，高止棄以如劍目光在對方英俊瀟灑的臉上刻劃了四字：厚顏無恥。

微風輕吹，送來清新空氣，東方極坐起伸了個懶腰，只一個平俗動作，在他身上亦展現得風采翩然。他把手伸入衣懷裡掏了掏，拿出那個『夢』字錦包，照樣的倒出兩塊核桃酥在手。另一邊，高止棄眸光一瞪，立時緊緊閉合嘴巴！

東方極平靜的吃下了一塊，喝了口水，然後把另一塊遞過去……

高止棄瞪目迸視，嘴巴緊合不張！

東方極道，「你不吃，就只能一路餓著。」

高止棄直搖頭，不張口，不說話！！

東方極聳肩，把那塊核桃酥放回錦包收起，接著又在衣懷裡掏了掏，這次取出的是一個捲軸。不出所料，那軸上有一枚『夢』字。

東方極把軸卷放到地，從上而下的鋪開，卷中是一團亂七八糟的碎片，雲里霧裡，教人完全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卻見東方極凝神對著畫面，看得認真專註，深思熟慮。

感覺有點興趣，高止棄稍稍伸過脖子，湊去看了那麼一眼……

「這塊，這塊，還有這塊……」高止棄以目光瞄著卷上幾處位置各異的碎片道，「若拼起來看，大概是一片戈壁。」

東方極點頭一笑，「眼神不錯。」

「這是什麼？」高止棄認真問。

「是此地蜃樓境的地圖。」

「蜃樓境？！」

高止棄一愕，就在這時，四周霎然濃霧瀰漫，鬱郁蔥蔥的山野景緻漸漸扭曲，隨迷霧幻散無蹤。東方極執起玉筷，揮出一道劍氣如風，切開了漫目的霧瘴，再是持筷一旋，劍風一掃，呈現於高止棄眼前的，竟是一片無邊無際的戈壁沙漠！

「不可能……」

高止棄被自己所見的一切怔著了，腦中摸不出任何思路，甚至還懷疑起昨晚所發生的一切……

倏地，一發劍氣打入了他腹下丹田三寸，那種為男獨屬的痛楚直貫了他全身！高止棄額汗涔涔，臉上紅青黑白的大叫道，「你做什麼！！」

東方極把筷一旋，與道，「想告訴你，你沒有在做夢。」

高止棄緊捂痛處，咬牙切齒，「或者是你在做夢呢！」

「不可能……」東方極搖頭嘆道，「我的夢中又怎會有你？」

「我的夢中也不可能有你！」高止棄大叫。

「凡事無絕對，不試一下又怎知道呢？」東方極作態遺憾的道，「但經得方才一試，果真是沒有的。哎……」

縱然身受束縛，無以為抗，但三番四次的給人這般折辱，高止棄也快忍無可忍，當下即氣勢洶洶的抽出自個銅瓢，舉起直道，「既然如此，也讓我來給你那處試一下如何！說不定你一覺醒來了，我們又能回到山林，相安無事！」

東方極以玉筷抵過他銅瓢，翩翩風度的笑道，「有我無劍君子這等世外高人與你相伴同行，就是閻羅地獄也不足為懼，區區一片吞雲吐霧的戈壁風景，你又怕什麼？」

他怕什麼？！難不成還怕他嗎？！！高止棄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冷靜，一定要冷靜，對這種叫東方極的男人，只要保持雲淡風輕的冷靜！！

「別楞了，我們走吧。」

東方極望向身前茫茫無邊的蜃樓境，昂身邁出一步，然後又一步，接而一步又一步的，走起在這條無路的路上。高止棄受劍氣所控，亦只能不甘不願的一步步跟在他身旁行走。

戈壁灘上幹風呼吹，青衣與白衣翻飛拂碰著，獵獵作響。黃沙漫天蕭蕭，兩人腳下的足印頃刻就被塵土埋沒了。

走過了會兒，東方極嘆道，「現在弄成這樣，還都怪你。」

「怪我？」高止棄雲淡風輕的冷靜道。

「百香山為大江七嶺之一，若選擇原河以北直上，須跨中游三城。而你身負遠名，十城女子皆視你為瘋狂必追對象，騷動驟引，打擾民戶安寧。再且，你與我志不相同道不合，每每大打出手都要摧毀人家的客棧店樓，搗亂生計。所作所為，實在有違俠義之道。」

「所以你要怪我？」

「怪你。」東方極道，「現在我們不能再直走主城趕路了，但離武林大會只余半月時日，無暇曲折繞道，要在此之前抵達百香山，唯有穿過這片蜃樓境。」

高止棄道，「我不想去什麼武林大會。」

東方極道，「我目的，是要把你送去見百里夢。」

高止棄道，「我也不想去見什麼百里夢。」

塵風吹來，讓高止棄背後的那把『海誓山盟連理劍』飄起了陣陣又臭又香的味道。雖說已聞得有些習慣了，但打心底，他究竟是抗拒的！

東方極一笑，「你不是切夜作夢相思，一心渴望能與千兒早日重逢相見嗎？」

高止棄睨道，「所以？」

東方極道，「所以，只要你能幫我救回百里夢，他就能幫你找回千兒。」

「要我幫你救他？」

這平白的六字之中，關係何其深奧……

眾人皆知，東方極為天璣，百里夢為天璇，二者同為摩星斗魁，武極巔峰，世頌天人。論能耐造詣見識，哪個不比他區區高止棄要高出千倍萬倍，但如今竟是一個要他『幫』，一個要他『救』……有點荒謬？！

正當思緒在峰迴路轉之時，高止棄的腹下丹田三寸再被劍氣捅了一擊，痛楚直貫全身，高止棄以一股雲淡風輕的尖聲大出一叫，「你到底想怎樣！！！」

東方極道，「想告訴你，你現在沒有做夢，方才也不是幻聽。我東方極，就是要你高止棄，幫忙去救百里夢。」

東方極的語氣十分認真，切實不虛。高止棄的下體也十分痛苦，切實不虛！！

……

蕭蕭茫茫，二人在戈壁上又走過了一段，來到一顆幹枯的老樹下。東方極抬頭望瞭望當空的烈日，從懷衣里掏出那個『夢』字捲軸，拉直鋪開，入目依是一幅碎塊混亂的圖面。

高止棄又伸脖子的想湊去看看這張『蜃樓境的地圖』，這時，四周濃霧驟起，高止棄暗詫一驚，只見置身的沙漠戈壁在霧中漸漸扭曲而散，一片怪石嶙峋的峽谷依稀而現，猶如一幕海市辰樓！

東方極伸手至地圖上，指尖輕點幾片碎圖，牽帶著似的緩緩移動。那碎圖竟也隨之轉走，重合成為一張新圖，而圖中景緻，則是一片峽谷石林！

「原來如此……」高止棄大嘆一聲，為之驚奇又興奮不已。

東方極把地圖細看了會，記入這片峽谷的路線後，將之收起，笑道，「蜃樓境幻變無常，一旦深入其中，若尋不到真路走出，則會在此永生。」

高止棄蹙眉，「永生？」

東方極定道，「永生。」

永生是什麼意思？

不知為何，高止棄對『永生』二字有種莫名的敏感。若非要刨根究底的話，那原因就是這二字讓高止棄想到了一個讓他極敏感的人……尚千水。

「不僅如此……」東方極道，「這片蜃樓境還會不停移動，把尋覓到的有緣人吞入境中。你我昨夜所在的山林確是山林，但醒後所見的山林，已是蜃樓。」

說著，東方極繼續行走在這片蜃樓中的無路之路上，一步一步，寸步不亂。

峽谷深影詭異，氣息森森，高止棄定神走著，數步過後，一壁沉黑大石阻擋在前，那石上還彷彿有張慘叫的人臉。高止棄見得一悚，正想後退，卻給東方極的劍氣硬生逼前！眼見就要迎頭撞上了，他忍不住把雙目一閉，視野在漆黑中恍覺一亮，當睜眼再看時，他身已從那石中穿過，到了石壁的另一面。高止棄暗暗一悸，方知只是一場錯覺。

「一步錯，步步錯，最終滿盤皆錯。」東方極沉穩走在高止棄身旁，與道，「蜃樓境所潛藏的霸道之處，在於能夠迷惑意志，布下瘴霾使人失辨方向，忘懷本心所至。切記，人於途，路於心。」

人於途，路於心……

高止棄念著，深深一吸。他平素生活於原河流域，十城人煙稠密，見慣是世俗江湖的風土人情，殊不知浩然大江之外，竟還存有那麼多不可思議的神秘異境，實在令他大開眼界。當然，也包括著此刻與他同行某個的男人。

又想到，他原是要帶那尚少主走出來見識世面的，怎料如今倒被人帶來見識了一番。只道世上明明還有如此多的未知奇遇，自己卻曾為一卷所謂的《武林榜》而苦郁了半生，回頭想來，實在可泣可笑。但……若然不是那捲《武林榜》搗局，他與尚千水或許永遠不會相見，也更不會經歷這一切的未知奇遇了。

人生啊，於他到底還有多少的一無所知？

穿過幾重參差錯落的鬼爪怪岩，二人到了一塊光禿的巨石前。見著東方極又從懷衣里掏出那個軸卷，高止棄在旁先輕咳了聲，東方極笑而風度的把手中軸卷一遞，「想試一下？」

高止棄爽快一接，並沒有半點不好意思。

此時，蜃樓境中濃霧再起，峽谷石林成幻消散，這幕所呈現的是一片平靜如鏡的湖面……

高止棄拉開軸卷，指尖點著圖上碎片，將之緩緩的轉動移合，很快便重拼出了一幅新的鏡湖景緻。

依照記下的路線，高止棄一步一步的踏著水面，行走在這片不現一絲漣漪的止水之上。這感覺，比起方才所經歷的戈壁與峽谷更加微妙。

水色連天，一望而去，似茫茫無盡，又似空無一切。走過百步，高止棄忽然停了下來，目光定定的看向水中……恍惚間，見得那有一抹水藍的顏色蕩漾著，正沉浸於湖底深處。

激動一顫，高止棄急的蹲身凝望，但見水下漸漸滲出了絲絲刺目的殷血，繚繞如煙，更不斷地染入那抹水藍之中，與之融為一體……

「穩住精神，不要亂。」東方極在旁道，「一旦忘記身在何方，就永遠走不出去了。」

高止棄顫著，儘管已聽到東方極的聲音，身體也在劍氣的硬控下撐立站起，但他的一雙目光卻仍是深深注望著那抹被血色所沾染的水藍，無法拔離，意識更道氤氳混沌，如入魔蠱……

「實在不行的話，就隨便找些事情來問我吧。」東方極道。

高止棄動了動嘴唇，找回自己的聲音，「你姓什麼？」

「東方。」

「你爹呢？」

「高。」

「為什麼？」

「因為你爹不是我爹。」

「……」

高止棄猛拍一記頭腦，自覺總算清醒了些後，便抬起頭去，緊緊捏著拳心，不再看向水裡的幻象……

那東西，著實可怕……

二人又走過百步，到了一處水面。湖廣無邊，那裡都是一樣，但就高止棄腦中所記路線，此處便是這片鏡湖的『出口』了。

不見蜃樓起霧，高止棄眉心略地一蹙。東方極在旁笑道，「你想問什麼？」

高止棄道，「你剛才說，這片蜃樓是不停移動的，還會尋找有緣人吐掉……那『有緣人』是什麼意思？」

「桃園於世外，尋夢蜃樓中。有緣而得以進入蜃樓境中尋夢的人，自然也就是蜃樓主人所相中的人了。」

「蜃樓主人？！」

東方極一笑，手執玉筷一旋，霎間濃霧大起，止水無邊的鏡湖之景消失了，又來一陣如春暖風，雲霧飛散，桃芳滿溢，夜幕星辰之下，二人由此身在了一片落英爛漫的桃林之中！

高止棄吃了一驚，只見到桃林深處，緩緩走出了一隻皮毛散發著銀月輝芒的大鹿。那犄角揚如仙樹花枝，身姿優雅出塵，還正正就是當日被高止棄一巴掌打在屁股上，嚇得跑掉了的那隻『靈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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