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底的实验处理完毕，拿到第一手数据的孟鹤忙不迭和同实验室的研究员开始了新一轮的分析处理。解析过程几乎没有一点阻碍，就连建模完毕后的复查演练也是一次通过。当模型完美地投射到终端机上时，忙活了一上午连午饭都还没来得及吃的研究员们爆发了欢呼。

实验室内的欢呼声还在此起彼伏，不少研究员已经在商量等会儿下班要去那家餐厅好好饱餐一顿了。第一实验室今天只有这一项实验任务，实验完成后立马就能下班走人，原本激烈的争执声被窸窸窣窣的收拾东西的声音取代，心情甚好的人还哼起了歌。就连轮转到今天检查维护设备，必须得最后一个离开的孟鹤都高兴不已。

自从上一年年末有关震荡粒子的研究命令下发到科技部第一至第十实验室以后，这几层楼连着一个多月都死气沉沉，甚至原本可以放松放松的年终小假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又聚集在了科技部。上头催得紧，可这震荡粒子的提纯稳定自出现研究了这么多年都没有突破，即使搁置了几十年后再拿出来点火上灶，科技部或者说整个星际联盟的科技都还是对它束手无策。这次的实验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大家心里都捏了一把汗，直至最终结果明确地展示在大家面前，在新年的第一个月里第一实验室里终于有了欢乐的笑容。

“真是好兆头，说不定过不了多久那天杀的震荡粒子也能有突破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孟鹤检查完实验室设备，一边向日检单里记录情况，一边眉飞色舞地自言自语。

“嘭！”

实验室的滑轨门被人推得发出一声巨响。

“谁啊？”孟鹤不满地转身，看清来人后那张本就红扑扑的圆脸上瞬间又笑开了花，活像年画里那个抱着大鲤鱼的胖乎乎的男童，乐呵乐呵地迎上去，“将军您这么快就回来了啊？这次得到的数据已经解析完毕了，建模的结果非常完美，真是难得。模型需要给您过目吗？我这就拿给您看……”

文汋短暂地扫了他一眼，把手里抓着的研究服隔空扔到一旁的椅子上，原本熨帖整洁的银灰色军服上染了星星点点的油渍，走进实验室的时候仿佛浑身带着冷气，就连听见建模成功脸上也没露出一点笑容。孟鹤赶忙噤声，文汋身后跟着愁眉苦脸的顾昂，一走进来就与孟鹤大眼瞪起小眼。

“你可以下班了。”

文汋背对着两人站在终端机前，声音平静得要命，没有一丝语调的起伏。孟鹤有些害怕，但出于顾虑和职责所在，当然其中也并不排除他抓心挠肝的好奇心，小心翼翼地问道：“将军……今天轮到我检查设备，按要求我必须要最后离开。而且……不是都建模成功了么为什么还要……”

“你可以下班了。听不懂命令吗？”

文汋的脊骨挺得笔直，冬季的军服常服外套换成了柔软保暖的毛呢，但伴随着文汋动作拉扯出来的曲线依旧冷硬深刻。虽然平时几乎没什么剧烈的感情波动，被闲着没事干的下属起外号叫“高精尖仿生机器人”也罢，叫“第一实验室的绝地冷美人”也罢，但这并不代表他就真的不会生气发怒。至少此时此刻，孟鹤不用看文汋的表情就能知道他有多么的愤怒。

孟鹤“咕咚”地一咽唾沫，抬手给顾昂比了个“多多保重”的手势，三两下收拾完东西飞速地溜出了实验室。

以往的战争片里少不了这种片段。或在肮脏恶劣的地下排污管，或在头顶炮火横飞的行政大楼，装在一个毫不起眼的黑箱子里，还是绑在冷汗直流脸色苍白的女主角身上，每当男主角动手拆除那数字倒跳、“滴”声不止的炸弹时，观众总是跟着剧情心里七上八下。好像被绑着定时炸弹的是自己，生怕主人公一个不小心炸个血肉横飞。每当这个时候，背景音乐总是沉重而缓慢的，鼓点像是敲在自己的胸口，再用多角度全方位漫长的慢镜头来扼住观众的喉咙，全沉浸的状态下观众恨不得替主人公流那让人手滑的汗。但结局终归是好的，皆大欢喜，男女主人公拥抱深吻，周围的人狂欢大笑，好像身后不是炮火的爆炸轰鸣而是婚庆的大鼓唢呐。

现在顾昂差不多就面对着这么一个画面，当然不是最终缠绵悱恻的法式深吻，而是中间没完没了的拆弹慢镜头。

用剪刀剪断电线的动作简单又没有技术含量，反正最终结果都是皆大欢喜，为什么要从那么多的角度用那么多无意义的镜头来表现主人公的内心有多么的挣扎和紧张呢？这是顾昂小时候一直没能明白的事，明明主人公是个飞檐走壁干啥啥成功的大英雄，到了面临这种剪一根电线就能活的场面反而变得又惊又慌、颤颤巍巍。

电视剧是电视剧，顾昂大一点就明白了，现实归现实，没有一剪电线就能轻松解决危机的炸弹，多的是随便剪哪根都白布盖脸的危险境遇。

实验仪器滴滴滴的响声像极了定时炸弹的倒计时，顾昂身体僵硬地立在门口，惶恐地看着各种复杂仪器前不停走动的文汋，后背冷汗直流。

人在猛地蹲起时偶尔会产生体／位性眩晕，眼前一黑意识短暂地停滞这也不是不可能。不过一两分钟的意识混沌，顾昂下意识地把它归为了实验后的负面影响，但他没想到文汋的反应会如此激烈。

站在一旁的人只有一点轻浅的呼吸声，文汋转头看了顾昂一眼，脸上的怒意退得七七八八，只有依旧紧蹙的眉头能让人依稀窥见盛怒下文汋的表情。

“坐过来，坐到床上。”

得到指令，顾昂迈着僵硬地步伐走到他中午才在上面留下自己的口水的实验床边，轻手轻脚地坐下，双手乖巧地搭在双膝之上。

坐定不过半分钟，几个造型怪异的机械臂就伸了出来。一个停在头顶发旋的位置，一个贴伏在后脊，一个贴着左胸，还有一个停在顾昂的双眼之间，镜筒一样的机械手前端亮着微弱的白光。

“不要动，正在准备扫描。”

文汋头也没回，只看见一双修长的手在终端机的操纵界面点得飞快。顾昂不自觉地挺直身子，科技部里温度适宜，他脱得只剩下一件单薄的秋衣，冰凉的机械手贴着后背让他忍不住哆嗦躲闪。

扫描开始，原本闪着微光的镜筒突然发出剧烈的白光，视野中白光一闪顾昂猛地闭上了眼，不由自主地攥紧双手。

“放轻松。”同样冰凉的笔头在自己额头轻轻点了点，文汋就站在自己身前，声音也没刚才那么拒人千里之外。顾昂尝试着把右眼睁开一条缝，原本停在他眼前的机械手已经移动到了腰部，从那个两个镜筒中发射出来的光线散成一条条细细的光柱，伴随顾昂呼吸的频率规律地闪动。后背贴着脊梁骨的机械臂不停地震动，特别是到腰部那一块被震得又痒又麻，顾昂难耐抽动了两下嘴角，在对方视线扫过来之前就老老实实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后面的有点痒。”

“正常。”

一连七八个全息窗口在文汋身边展开，上面都是一串串顾昂看不懂的专有名词和一堆上下浮动的曲线。

“这个……”顾昂眯起眼睛盯着离他最远的一个窗口，“希尔霍夫指数只和语言芯片有关的数据吧？同神经元的交互速率？”

本来意图从文汋那儿得到一点夸奖，但最终只收获了一个不冷不热的点头。顾昂郁闷极了，他又不敢问刚才的事，又同文汋搭不上话，还不如继续躺着睡觉呢。

“你信任海……康狄涅格吗？”仿佛提到对方的名字是种折磨，“海”字的音只发了一半就被主人扼杀在了摇篮之中。

“当然信任。”这个问题再简单不过了，顾昂回答得又快又清楚。

“无论他对你做了什么？”文汋侧身看他，神情复杂，咬字很重地又把重点重复了一遍，“无论什么事。”

“我……”话本来已经钻出了喉咙，可看着文汋眼中的审视他却怎么也把后面的内容说不出来。这样有背于海涅为自己做的一切。顾昂咬了咬牙，笃定道：“无论什么事，我都信任他。”

“即使会让你变成白痴、让你尸横他乡，你也能继续信任他！？”话说得有点急，还掺杂不少私人情绪，最后几个字的音调越抬越高，几乎与厉声呵斥无异。自己显然已经多了嘴，他护学生心切，不过事到如今他只有破罐子破摔。顾昂的大脑极其不稳定，但问题就连他也检查不出来。

即使文汋再怎么严厉也没对自己说过这么重的话，顾昂一时有点发懵，在反应过来文汋话里的意思后脸色“唰”地一白，低下头去神情恍惚地盯着绞在一起的十指。

变成白痴？尸横他乡？

文汋的意思是海涅会对自己不利？可就算海涅真的想对自己做些什么，最开始的时候利落地动手就行了，反正他也反抗不了。那为什么还非得拖延到现在？非得做出那么多……那么多让人误会的事。

“他不是什么好人。”文汋思索着又添了一句，“虽然我也不是。”

因为我们都是利用身处险境的你，你本可以安然自由地渡过一生，我们都是杀害你的刽子手。

“让他……早点让你解脱，送你回你的故乡，这样、说不定可以免遭一劫。”话说得干干巴巴，但他实在使用不出什么优美的修辞手法让这句话变得委婉动听一些。难道要说“你深爱的男人其实是个自私自利的骗子，他从一开始就想害你，什么都不让你知道，把你当狗耍，你还乐颠乐颠地歌颂他的善良温柔”，与其这样，不如直接往顾昂的心上捅刀子，反正最终得到的结果都相差无几。

话音落地，两人都没有继续说下去的念头，实验室内只剩下仪器间歇的滴滴声。文汋看着低头沉默的顾昂，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你就当我什么也……”

“文老师。”顾昂抬起了头，神情认真地同文汋对视，清澈透亮的黑色眼眸倒映着文汋的身影，如同打磨精细黑曜石，在同样澄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就像是要被对方看透自己的心意，文汋呼吸一滞，稍有不适地挪开目光。人类很难在纯净无暇的目光下撒谎，就连想刺痛对方的念头也会被消磨成柔软的嫩尖。他尚且无法适应这种剔透的目光，实在想不通那个男人如何做到坦坦荡荡地与顾昂朝夕相处。

“即使您的话是出于善意的提醒，但我依旧不能盲目听信于您。我不能从他人口中听取他的样子，海涅到底怎么样，我要自己去看清。”

“当然……”说着顾昂自嘲一笑，表情一改刚才的认真真挚，颓废地揉着自己一头自然卷的头发，说话再没有了刚才的底气，“我还是相信他的。”

话说到这种份上，顾昂再怎么想装傻充楞也还是抵挡不了横生的疑云。以文汋的身份和地位没有骗自己的必要，或许不像他说的那么严重，但在很大程度上真实可信。

如果海涅真的喜欢他为什么不给他表白呢？顾昂一直相信海涅有他自己的打算和疑虑，自己不主动表白也是想体谅海涅的难处。不过现在，他真的很难不把事情往那方面想。猜疑一但扎根，就会瞬间成长得遮天蔽日。

顾昂不希望这样，这样一个能让他理直气壮的存在，他需要海涅。

文汋没有反驳，也没打算接话，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表示顾昂的意思已经传达到。当然，他已经把事情抖露到这种地步，难免会同海涅对峙。不过占理的依旧是他，他并不害怕。

“起来收拾收拾。”文汋轻声提醒，把扫描完毕的机械臂拨到一旁，“十分钟后去军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