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風和日麗的庭院里。

耳邊是樹木沙沙搖動的聲音，不急不徐，不緊不慢。

我淺淺地啄一口龍膽泡來的茶，清香無比。

現在……已經是五月的尾巴上了。

「吶!龍膽，是你讓他們走的吧」

「誰？」龍膽故作不知。

「遊樂場鬼屋裡的那些孤魂野鬼和黑棺啊。」

龍膽的嘴角無知無覺地盪著淺笑，好像自己，不知人世的悲歡一樣。

我又啜了一口手裡的茶，「不過說起來，昨天玩的真的很開心呢。」隨即又噘嘴道：「只是你不去，多少又有些遺憾呢。」

風裡浮動脈脈清香，一如龍膽的晶瑩微笑，流光異彩。

我想起霍去病的話，「人妖殊途」。這大概就是風神俊朗的龍膽不肯跟大家一起出遊的原因吧。

他那麼美，讓人不禁不住自己的心，想伸手去觸摸那優柔的白色。

「不怕的。只要一次就夠了。」人的一生那樣短，如春夜的夜櫻，隔夜就凋零了。我見了過太多別離：陸遊和唐婉，李清照和趙明誠，焦仲卿和劉蘭芝，項羽和虞姬……

龍膽一轉身，我伸出去的手就像豬八戒抓媳婦＿＿撲了個空。

樹葉篩下的陽光斑斑駁駁落在龍膽精緻細膩的臉龐之上。像細碎的歡樂，又像明媚的目光。

我的心，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疼。

其實，被憂傷和孤單禁錮著的。從來，都只有我一人吧。

我哀嘆一聲，喝光杯里剩下的茶。

「大伯打電話到學校傳達室說堂哥要到家裡來打擾一段時間……」

「……」

花氣襲來，絲絲縷縷，在細得快要斷時忽然又一抖一盪地搖曳起來。「可能再過兩周吧。大伯說哥哥聯考完了就來。應該算是畢業旅行吧。」

暖風吹散一樹花香，連佇立花下的龍膽，衣服也透著香。

心隨香遠。瀰漫出來的卻是更加深遠的孤獨和寂寞。

「如此……」仰望天邊一團團一片片變幻莫定的白雲，龍膽開口道：「不是很好麼？怎麼反而一副難過失落的模樣？」

「說是堂哥，可是從小到大見面總共加起來不超過十次。突然就要有一個陌生人住進來……怪怪的。」

我已經習慣了和龍膽你在一起的生活呢。

「讓他走，又有何難。」

「不要啦!人家難得來一次。聽說他報考了室內設計。爸爸書房裡的那些關於室內設計的書籍資料麻煩你整理一下哦!歆彥哥哥來的時候，我要送給他。」

花草特有的香氣再次將庭院里的我和龍膽擁裹起來。

「月滿，到了可以穿裙子的季節了。」

我微微揚著頭，注視著龍膽好看的側臉。

「我記得……你有一件好看的碎花小洋裙吧。」

原始森林？！

這些古樹木密幹叢集，腳下是濕嫩的青苔。一不小心就會滑倒。

「龍膽，這裡怎麼可能會有你想要的靈魂嘛。這裡……連只蚊蟲都沒有。」

語畢，就有一隻翅膀有巴掌大的飛蛾飛過。

「咦這是什麼生物課上都沒有學過。」

「我是Fairies。一個細小的脆脆的女童聲音在耳邊響起。

「龍膽，你聽到了嗎有女孩子的聲音……」

我回頭，龍膽纖長的食指上正坐著一個小人，快活地盪著雙腿。

擁有巴掌大翅膀的小人從龍膽手上飛得我眼前，飛旋一圈後懸浮在空中說：「你好，很高興人認識你。」

「你……你好。我是月滿。你……是小精靈嗎」我雙眼放光問道。

「嗯!」小精靈重重地點了一下頭，「我是花精靈。」

「哇!！」我發出讚歎聲，攤開手掌，讓她落在我的掌心。

「小精靈誒！我以前從來沒見過。」我按捺不住內心地欣喜道。

「幫我們帶路吧!」龍膽說。

小精靈從我手上起飛，繞著圈圈往密林深處飛去。

「龍膽，我們要去哪裡？」我一邊低頭穿過低矮的樹枝，一邊問。

「再前面一點就是了。」前方引路的小精靈簌簌地拍動翅膀，抖落銀色的光粉。

很像是拍電影誒！西方的童話故事。

有英俊的王子和美麗的公主嗎我忍不住想。

數數叢集的低矮灌木叢綿延在湖岸邊。帶刺的枝幹上開著大朵白色粉色紅色的花。

湖水清澈碧藍。像一滴美人魚的眼淚。

我看著著美倫美奐的奇景，一時說不出話來。

小精靈在湖面飛旋一圈，又飛到佇立在一棵古老的大樹旁的龍膽面前去。

「她就在水底。」小精靈說，「麻煩你把她救起來。」

「青蛙王子嗎還是人魚公主？」我探著腦袋問。

龍膽只是笑，不答。

天空之上泛著墨紅色的雲朵。一切，都像是為了童話故事而營造。包括穿碎花洋裙頭長發披散的我。

除了龍膽，他穿一襲飄逸的白衣。眉目如畫。

既不像王子，也不像天使。

「月滿，退到我身後。」龍膽結手印，開始念一些我聽不懂的咒語。

「Alice，Alice……」

在龍膽念動咒語時，小精靈飛舞在湖面之上，急切地喚著這個名字。

湖水漸漸起了變化。沒有了清澈，倒越來越像是一塊華麗而厚重的古玉，幽暗的深藍泛著一種冰冷的不詳的氣息。

「嘩啦啦!」

躲在龍膽身後的我陡然一抖。

水裡突然竄出一隻纏滿黑色水藻的大手，比普通人大五六倍的大手，它握住了湖面上飛舞的小精靈。

「小精靈……」我蹙緊眉頭喊。

它不會被它吃掉吧!

慌亂中我四下尋找，搬起一塊磚頭大小的石塊「撲通」砸進水裡。

「月滿……」念動咒語的龍膽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有白色的花粉落在他長長的睫毛之上，這一刻，他純澈如天使。

「嘩嘩啦……」

湖面再次伸出另一隻手，它無限延長，朝我伸來。

它一下就握緊了我的腰。

「放開我！臭妖怪，臭妖怪！」我在它手裡拚命掙扎。

龍膽散開了手印，目光灼灼地盯著緊握我的大手說：「把她還給我。」

他說「把她還給我」，萬分驚恐中，我還是感動得想哭。

鼻腔里是濃烈的水草腥氣，另一隻手上的小精靈已經奄奄一息。

沉在水底的妖怪咕咕噥噥地說：「你要哪一個？三個之中，我只能給你一個。」

不待龍膽回答，大手將奄奄一息的小精靈往空中一拋。然後握住我沉下水底。

我拚命掙扎，像魚一般吐出無數的氣泡。

我努力想呼喊，緊閉的嘴卻怎麼也打不開。

我想到龍膽，秦舞陽，月如姬，重洋之外的爸爸，即將到來的堂哥……一瞬間，我想到了項羽。他那哀戚的眉眼無限放大在我面前。

這一次，我真的死了。會有誰……為我哭泣呢

一桿帶著赤色火焰長槍刺破水面。原本冰冷刺骨的湖水一下溫暖起來。

一隻手朝我伸來，我隔著一漾一漾的碧綠水簾，彷彿中看到秦舞陽俊朗的眉眼。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將我從大手裡救出。擁緊渾身濕透的我，踩水而過。

「你是……」

湖邊開滿繁花的灌木從下，我半躺在他懷裡。

他丟了火舌槍，不停地搖撼我道：「月滿，我是舞陽啊，我是舞陽啊……」

「那後來呢」月如姬合上手裡的占星書說道。

我努努嘴，朝和陳軒然一起走出教室的秦舞陽說道：「喏。完全不記得了。」

「他可以穿越時空去找你，卻不記得發生過的事情……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那個秦舞陽是霍去病假扮的。」

「啊……」心裡一陣失落。

「你們在說什麼呢聽說夏小笉昨天放學在學校的停車篷跟秦舞陽告白被拒絕了呢。這事是真的嗎」王小蟬突然瞪著大眼睛將腦袋探到我和月如姬面前。

「不知道……」我和月如姬一致搖頭。

「又聽說她叫了隔壁班幾個女生放學後一起堵你們，你們知道嗎」

「不知道……」我和月如姬再次一致搖頭。

「還聽說……」

我和月如姬一同打斷王小蟬。

「還聽說啊……」王小蟬咽了咽口水道：「還聽說隔壁班剛轉來的外國女孩是陳軒然母親那邊的遠親，你們知不知道？」

「我們沒興趣知道！」異口同聲道。

王小蟬悻悻地走出教室。碰巧與在教室門口探頭探腦的外國女孩擦肩而過。

那個女生金髮碧眼，鼻樑高挺而膚色雪白。簡直就像擺放在禮品店櫥窗里好看的芭比娃娃。

我趕忙推推身旁的月如姬，見鬼一般道：「就是她！龍膽最後從湖裡救出來的就是她。」

龍膽將懷裡的女生平放在灌木叢下一小塊兒平整的草地上。

她渾身濕透，他亦渾身濕透。發梢還滴著水。

他看她的眼神，無限溫柔。

那一刻我站在秦舞陽的身旁，胸口鈍痛。

他說的「把她還給我」的「她」，應該是這個瓷白的芭比娃娃，而非我吧。

這真是，一個美麗的誤會。我伏在秦舞陽肩上，無聲地啜泣。

秦舞陽一隻手輕拍我的背，一邊輕聲哄著我。他說：「月滿，沒事。有我呢!」

我哭得更凶了。

草地上的小精靈嚶嚶地祈求龍膽快救活她。

龍膽搖搖頭，目光卻從未離開她。小精靈伏在她身上嚎啕大哭。

「我們約定好了的吧。等你花園裡的薔薇開了，我就搬去你家花園居住。你一個人居住在一棟大房子里。連害怕的時候都不敢大聲哭泣。那天貪玩的我飛過森林，好奇地飛向你的窗口。你蜷縮在房間角落裡咬著牙嗚咽。很多年，你一個人，在一所空曠而巨大的房子里。你一定孤單很久了吧我帶你來這湖邊，與花草結伴，與蝴蝶為伍。你的臉上漸漸有了笑容。你變成了一個美麗的姑娘，但依舊日日來這湖邊。可惡的Elves想獨佔你的美，她把你掠到湖底，將你霸佔……如果時間可以倒退，我一定不會飛進你的窗戶。我只願每天在你看不到的地方，默默地注視著你。任你寂寞寂寞……就好了。等你習慣了孤獨……就好了!」

我淚如雨下。Alice與小精靈，我與龍膽……任你寂寞寂寞就好了，等你習慣孤獨就好了。

龍膽將手伸向Alice，這一次，他不是取出靈魂。而是將她的屍身輕輕抱起，一步一步，往叢林深處走去。

我不知道他將她葬在何處，只是他回來的時候嘴角沒有了笑。

他伸出細長白皙的手指，尖尖指尖開出浪漫的花朵，大朵大朵掉落在清澈的湖水中。

引得一尾尾紅色白色的魚兒游出水面來輕啄花瓣。

這更像是一場祭奠。

抬頭間，繁茂的枝葉間露出支離破碎的湛藍天空。

「這一次……我不知道是對是錯。」龍膽看看我身旁挺拔的秦舞陽說。

我不知道他說的對錯是放棄取Alice的靈魂，還是秦舞陽漸漸學會兒駕馭體內的靈力。

秦舞陽，龍膽……他們從一開始就站在不同的立場之上。

如果那一天到來了，我會做何選擇呢是為了秦舞陽而放棄龍膽，還是為了龍膽而放棄秦舞陽？有沒有第三條路可以選擇？

「也許……是龍膽消除了舞陽的記憶吧!」地理課，我托腮凝望著窗外的白雲朵朵。

幹凈清朗的秦舞陽，他正趴在課桌上奮筆疾書。大概是不想錯過什麼老師提醒的「考試的重點內容」吧。

明明輕易就可以勝出的吧可是龍膽，漸漸讓自己退到危險的境地。只因秦舞陽是我的朋友，我不希望他死去。

我沒有告訴過龍膽，同樣，我也不希望他死去。如果他離開了，我會寂寞得瘋掉吧!

甚至連我自己也不明白，龍膽何時成了紮根在我心上的人。

他的眉眼，他的長髮，他的微笑，他的衣衫……他的一切一切，都在我的心房之上，揮之不去。

放學後果然被夏小笉並幾個隔壁班的女生堵在站牌前。

她居高臨下地指著我的鼻子說：「月滿，你有什麼資格跟秦舞陽在一起？」

我一時答不上來。

她見我不語，「喝」地一聲雙手環胸，驕傲無比地說：「我可是知道你是個連去遊樂場都要男生買單的灰姑娘，妄想穿上水晶鞋變什麼公主。」

她突然無比的潑辣，言語尖酸。和之前的「窈窕淑女」判若兩人。

這也是愛情嗎它怎麼讓一個靜好的女生變得如此可怕。

「對呀!對呀!」隔壁班的女生們尖著嗓子附和。

「你知不知道？」夏小笉伸出纖纖食指抬起我的下巴，另一隻手依舊環胸。她一字一頓道：「為了跟你去遊樂場，舞陽他去我家的餐廳做鐘點工……」

我的心狠狠地刺痛了一下。眼眶酸漲。

我拚命搖著頭說：「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

「你自己說說，你還有什麼資格和舞陽在一起？」

「我……我……」泣不成聲。

「月滿！」秦舞陽甩了腳踏車，推開圍住我的女生，將我拉在身前。

「有我在，我不會讓別人欺負你的。」

我一把推開眉目清朗的秦舞陽，大聲哭喊說：「對不起，舞陽……我，對不起……」

我摟著書包推開人群，不顧一切的逃離。

對不起，秦舞陽，原諒我還沒有學會如何面對。所以我只有逃離。

明明不是這樣的對不對？秦舞陽，是否你也認為我是一個妄想穿上水晶鞋變成公主的灰姑娘呢

如果我告訴你，我擁有自己的城堡。那無關的旁人會不會又將你杜撰成貪慕虛弱的人呢

你告訴我，我要如何做，才能保全我們之間純凈的友誼？

「龍膽，有時候我真的好羨慕你，舞陽，和如姬。你們都是有宿命的人，你們必須出現在這個世界上，被別人需要。而我……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我的話，相較之前……並沒有任何差別吧!」我慵懶地陷在客廳沙發里。

長發幽曳的龍膽抱著從爸爸書房裡整理出來的資料和書籍從樓梯上走下來。

大理石地板上，龍膽纖瘦的倒影停在矮幾前。

「有宿命的人，連逃跑都不能。不論甘願與否，唯有面對。這樣的生命，有什麼好羨慕的呢」

我把雙腳蜷縮在面前，撫摸著冰冷的腳趾道：「我討厭這樣怯懦的自己。」

龍膽彎腰放下資料書籍，從高處將手伸向我，伸向迷惘的我。

「我帶你去看一場櫻花雨吧。」

我又想起龍膽的那句話，「無論人和妖，人生無非兩個去處。一個是家，一個是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