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在很小的时候，听到过他父亲的事。

在那个凝滞的地方，四下望去全是青山、白水，春天的柳絮最棉柔，流水般地拂面，吹到荡舟上的老翁上，落了几粒在他深深的褶纹上，镌刻着他的年岁，这方山村的年岁。

秋意爸爸终于有天可以乘舟离开这个地方，这个除了青色便是白色的地方，他的母亲是个温柔娴静的女子，木发簪盘起高高的发，青丝垂落了几缕。她又是个老实的女人，在这个山泉灌溉的地方生活了几十年，她望着自己的儿子，她多么不舍。

啊，她能说什么？

秋意爸爸扬着一张意气的脸，眉梢是抑制不住的喜悦，仿佛在说着，高兴、高兴。他看不到女人眼里的忧愁与担心，他只说妈妈，等我出息了，我就会回来。

女人含着泪，眼光下的眼泪化成了一颗颗珍珠，光泽带着月石的柔净，她还是说不出那句不舍，她怕自己哭。她抚上他的头，她轻轻地说，孩子，一路平安。

秋意爸爸直至到大学的前一天都是高兴的，即使他在火车上坐的不舒服，他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硬座，被方便面和各种汤水混杂的味道呛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吐了十多次。

最后下了车，他终于不用忍受刚才那颠簸的路程，他大步地走起来，一开始一个一个台阶地往上跳，后来干脆一步跨两个，快点到，快点到，他这样催着。

室友都是很好的人，没有对他夸张的热情推拒，没有嘲笑他背着的那个缝补了好几块补丁的蛇皮子口袋。他们有的只是新奇，这是个多么奇怪的人。他跟每个人都能打上招呼，即使别人尴尬地躲开他，他还能凑上去。

陈趁就是这么找上他的。

他是学校里的另一个怪人。隔着人要三米远，头发永远遮着那双阴湿瑟缩的眼睛，他的背也是弓着的，别人要跟他说话，他就会惊呼着躲开，仿佛阴沟里见不得光的老鼠。

秋意爸爸被他拦在了校园的林荫道上，陈趁的手掌心全是汗，低着头却不肯说话，秋意爸爸问，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陈趁的眼睛还是看不清，暗的夜里透不进一丝光，可是秋意爸爸能看到他尖巧的鼻头，冒出了一颗颗的汗，浅浅露出头。

他笑眯眯地追着陈趁，问他，你要说呀，你要说我才知道。

陈趁的体魄终究没秋意爸爸好，他靠着篮球场外的铁丝网上，小声地喘着气。沾腻的上衣被冷风吹得鼓了一个小小的包，秋意爸爸听着他支支吾吾的说，声音从粗变得平静。

我喜欢你…你能、你能和我在一起吗？

秋意爸爸是傻了。

他哪里被人表过白，从小长的黑，哪家的女孩子都嫌他脏，连讲话都不愿跟他讲话。可是眼前这个，眼前这个却是个男人啊。是不是黑孩子，其实要跟男人谈恋爱的。

傻乎乎的他，一辈子在那个山村长大，没有人教他男人要跟一个女人在一起的，也没人告诉他，一个男人和一个男人在一起，是很难的，不长久的。

他盯着陈趁，嗓子眼冒烟似的烧，夜晚静得迷人，细软的风汇成了一道浅白色月光，光辉柔柔地吹进人的发丝。

他晕晕乎乎地只知道眼前这人比女孩子还好看。

他们也许真的是爱过的，还爱的死去活来，秋意爸爸还乖乖地躺在身下，笑起来的眼睛健气又真诚，他说，我皮糙肉厚的，我不怕疼，你来吧。

我来了？

来吧。

一个晚上他们做了三次，汗水打湿了整张床，他们仿佛沉入了同一片海里，紧紧地攀着对方，汗液夹杂着泪液，翻滚着无穷的情欲。

转眼又到了寒假，这是秋意爸爸第二次回家了，他想把自己喜欢的人带给妈妈看，但是他没想到的是，那却是他和陈趁在一起的最后一个冬天。

秋意爸爸拉着他的手，在一棵盛满了雪的香樟树下，他和刚来这里一样，看上去眼里有用不完的高兴。

这时的陈趁已经把头发剪了，头也不再总是低着，眼神不再浑浊，对人说话也平静礼貌，看上去明澈又优雅。

他好像变了。

陈趁推开了秋意爸爸。他说，我们分手吧。

怎么了？不想跟我回家吗？那就不回去了。

对不起，那个时候全校只有你愿意接近我，我只想知道自己是不是个同性恋，通过这一年的交往，我知道了，我也可以喜欢女人的。

是吗？…

对不起…

陈趁还在道歉，可是秋意爸爸还在说，是吗…是吗？

其实黑孩子，连男人也不会喜欢？

后来他更没想到的是，他和陈趁的事，被陈趁的妈妈知道了，她怎么允许自己的孩子被一个乡下人带偏了路。任何母亲都是爱自己孩子的，即使他们的方法不一定对，可是他们多么固执地以为，他们就是对的。

学校里开始传播秋意爸爸是同性恋的事，还有他和陈趁做的视频，这下大家更不理他了，伴随着别人刺眼的目光和躲在背后的嘲笑。

他被退学了。

秋意爸爸拎着过来时带来的包，他走的时候想跟这里说个再见，却发现他好像没什么值得牵挂的，他这次走的飞快，比来的时候还要快，像是落荒而逃。

不过他总算知道同性恋是被人讨厌的了，所以他回去一定要找个好姑娘，这样就没人再说他了，没人了。

他在火车的候车厅里等着，突然一群人围住他，要把他带走。秋意爸爸不肯，跟他们打了起来，周围那么多人，但没一个人帮他。他喊着，救命、救命。

他们把他拉到了公共厕所，几个人把他打了一顿，他进了医院。

医生说他高丸破裂，性功能受损。

他一个人躺在病床上，厚重的窗帘把整个窗都遮住了，把他映在一块浅淡的阴影里，他的眼睛只知道看着白晃晃的墙顶。他又想到了陈趁说的话，同性恋是恶心的。

恶心的，他也是恶心的。他已经喜欢男人了。

秋意爸爸是同性恋的事，终究被他的母亲知道了，那个女人哭了很久，泪水干了，心也麻了。她花了很多钱，求了很多人，给她的儿子买了个傻媳妇。

后来的日子，或许是堕落，或许是无力，秋意爸爸最终还是败给了生活，也败给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