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回去。”

这是他第二次向他提起。

易戜拉下珦折覆住他眼睑的手，那双晶亮的黑瞳犹带水气，情热消退后的红晕仍残余在眼角十分浅淡。

珦折没说话，反握住他的手摩挲。

从仰躺在腿上的角度往上看，不难看出珦折也瘦了，下颔越发棱线分明，那双眼如夜色般沉静，看向远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越来越猜不透他的心思。

易戜望着他不再言语。就在他以为珦折想以沉默带过，他准备起身离开时，珦折开口了。

“局势还没稳定。”

“珦折。”

“你的身体状况也不适合离开这里。”

“珦折。”

“我在这里陪你不好吗？”他忽然反问，低下头来直直与他对视。

又来了。

易戜几乎要混乱。

那双眼过于真诚，他根本无法判断哪一句话是假的。

“我想见一个人。”易戜道：“我的主治医生。”

珦折没有理由拒绝。

他默了半晌才点头，“明天早上，我让他来病房一趟。”

“你怕我逃吗？”

“……”

“这里已经被接管，我一个心脏有问题的人根本跑不远。”易戜唇边浮现若有似无的笑意，然眼里并不带笑。“你怕吗？还是说你并不相信我？”

不相信我不会伤害你。

珦折握住他的手收紧。良久，像是思量了什么，终于缓缓点头，举起他的手吻了吻，轻声道：“不，我相信你。”

2

卫兵一早就撤了开。

与诊疗室维持着不被动的距离，一有变化便能立即采取行动反制。

不是不信任他。

这和信任与否没有关系。

这于柳泽川而言不过是针对目前情况所能做的最好安排。他没有跟进诊疗室，也不站在门外等，而是适度地给予易戜自由，作一个温柔体贴的情人。

诊疗室对面是交谊厅。

交谊厅中央本来摆着一组沙发和电视，一个月前全都撤走，只在地上留下椅脚的印子。一整面墙大的落地窗外仍是高耸的灰墙，斑驳着风吹雨淋的痕迹，高墙之内是颓败残弱的花园。

所有的花树都枯萎了。

了无生气。鲜绿的叶子乾卷成难看的褐色，娇嫩的花瓣边缘像火烤一样焦黑，那股腐朽的气味仿佛能透进窗户。

柳泽川的目光被一朵花吸引住了。

一片残败中唯有它傲然独立。

春彼岸。

那一瓣瓣蜷曲鲜红的花瓣被茎直直托离颓花之中，如一颗肌肉虬曲的心脏被插在箭上，在业火中炙烤，纤细如丝的血管终于承受不住的一根根剥离。

那是谁的心，谁的血？

望见彼岸的这刻，他的心里蓦然生出答案，可他不敢确认，他不想去想这当中的意义。

那个人从背后抱住了他。

无声无息地。柳泽川有一瞬间的绷紧，然而察觉到是易戜后身体放松了下来。

那个人抱得他很紧。

从没有过、几近窒息的，柳泽川从这个拥抱裡感觉到他的不安。或许是对病情的，也有可能是别的什么。那个主治医师不可能和易戜说太多，他也一起被关在这里剥夺了探知外界一切资讯的可能。

易戜的不安令他心里发紧。

仿佛被插在箭上煎熬的也是他的心。

“我什么时候可以走？”易戜忽然道。那呼在耳边的气息平稳，连心跳都未有一丝异样的波动，他的语气平静得让人以为他问的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问题。

珦折的手忽地一滞。

明明看不见易戜的表情，他却觉得那以往亲暱地说着耳语的唇勾起一抹冰冷的圆弧。

“不对，”易戜轻声道：“我应该问你是打算把我送去初人区，还是杀了我？”

那双抱住他的手蓦地松开。

腰际的枪袋跟着一空，来不及握住的手指微屈着再也抓不住什么。

珦折的表情异常平静。

像早就知道会走到这步般，转过身后那双眼毫无波澜，连一点情绪也没有，隻是单纯地看着他。

看着那指向他的枪口。

薄薄的唇瓣终于连一句辩解都懒得吐出。

不需要再装了。

那始终以温柔为伪装的脸终于能摘下它的面具。

易戜难以置信地发现自己居然试图从那张脸上找出点什么。抱歉也好，歉疚也罢，哪怕是一丝轻蔑，都好过这令人绝望的平静。

他知道珦折承认了。

而这承认变成一把刀狠狠地捅进那颗正剧烈挣扎的心脏，逼停了他还想继续下去的装傻。他再也无法无视胸腔传来的痛楚，忽视枪冰冷的重量，心一点一点地冷下去。

血，无法温热了。

连声音都冷凉得厉害。

“你骗过我吗？”

易戜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指向珦折的枪口和他问出的话一样决绝。

“你骗过我吗？”易戜问。

他不想珦折居然无惧地一步一步直逼而来，稳住那其实在发颤的枪身，轻易地将枪口抵上胸膛。

抵住心脏跳动的位置。

“开枪。”珦折温声道，那声音裡是易戜听惯的、此刻却残忍异常的温柔。“如果你觉得我骗了你。”

他说。

易戜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

他说，我的命早已是你的了。

易戜怔然地望着他，面对这句无数次柔软了他的心的情话，那些年少时期的相伴相惜、后来的相知相守全破碎成唇边那断断续续的自嘲。那看向珦折的眼里没有光了，只有令他心悸的无底黑色。

“易戜……”

“你没有骗我。”

易戜松开手，那把枪铿然落地，落地时的清脆狠狠震荡了两颗心。

他不要了。

他早该不要的。

如果当时无论如何都不要那颗心脏，那现在这个人他也不想要了。

易戜躲开珦折伸来的手，那双眼再不去看面前那个人，一步步往后避开那曾经让他甘心陷落的怀抱。

终于，卫兵赶来了。

按照着事先安排，将那个早已无还手之力的人压制在地，粗暴地扭过他的双手，将头颅狠狠地按在地上。

他们不会杀他的。

不会的，他的手里还有破茧计画。

隻是，隻是，易戜再也抑制不住笑意。他没有反抗，隻是自我嘲讽。

骗子。

是我自己信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