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开始变得真实。

夹杂着破碎的记忆，混乱地拼凑，像一齣乱了时间轴的电影倒来装去，根本看不出连结性。

可易戜已经走到尾了。

回头看，每个片段再凌乱，都能轻易地找出它的意义。

他想逃。

逃避那张脸、那个人，才发现短短的年岁裡竟没有一处不是他。

从六岁开始。

在那间医院里，易戜负气的拔掉点滴，跳下床跑出了病房。他知道自己不能跑，心脏也像在提醒他似的闷痛起来；易戜停下脚步，大口喘着气，忽然他注意到不远处站着一个人。

是珦折。

那时他还没有名字。

一脸平静的、有些好奇的望着易戜。

两个幼小的孩子在空荡的走廊裡相遇，却没有谁想着要先发问，那瞬间易戜甚至觉得珦折根本不会说话。

他朝他走近。

珦折退缩了，尽管面上没什么表情。

“你是谁？”珦折问。

易戜加快脚步地抢在珦折转身逃跑前抓住他的手，“我是你哥哥。”

珦折歪了歪头。这个词对他而言不具备意义，他甚至不理解死的含意，隻是单纯地、天真地指着胸口心脏跳动的位子，轻轻地哦了一声。“你的东西在我这里。”

他看着易戜皱起的眉，觉得自己似乎说错了话。

因为那孩子涨红了脸，好像要哭了。

“我不要。”易戜反复执拗地道：“我不要。”

珦折生平第一次被人骂笨蛋就是在这天。

骂他笨蛋的人憋着眼泪，奶着音地边骂他边给他科普人没有心脏是会死的，他不想要他死。珦折还没消化完全，就看见那豆大的泪珠终于沿着眼角滑落，骂他的家伙还强撑着不肯用手去擦，哭得比他更像个笨蛋。

“你在……哭吗？”珦折迟疑地问。

他很怕又被骂，但这次他被瞪了。被一双鹿般无辜浑圆的大眼睛恶狠狠地瞪了。

易戜果然要骂他：“我是哥哥！哥哥怎么可以在弟弟面前哭！”

他却常常在他面前哭。

哭得旁边的大人都手足无措，珦折也被弄得有点慌，下意识地上前去抱住这个老爱逞强的小哥哥。

那是珦折第二次被带走。

趁夜。

派不上用场的複制品终究要被销毁，珦折也没有理由留在他身边。

对人类来说，像珦折这样的可以有好几千万个。可对易戜来说，他只要这一个。

是父母告诉他的。

指着那个孩子说这是世界上第三个与他血脉相连的人。

他的目光再也没有移开了。

那个在游戏室裡和其他孩子玩得不亦乐乎的複制品知道吗？早在走廊上的相遇前，易戜就已经知道他的存在。

複制品看不见单向镜外的一切。

如果看得见，他便会知道有个自认是他哥哥的人三不五时就趴在窗上看他。

而他身边站着一对终究狠不下心的创生者。

是啊，我后悔了。

易戜没想到自己多年后居然能回答上珦折当时的问话。

再面对那双眼，那个痛苦的神情，他终于能够无视胸腔传来的剧痛，面无表情地回答他－－我后悔了。

易戜猛然睁开眼。

盯着苍白的天花板呆了许久，才慢慢意识到自己坐在米白色的沙发椅裡，原本看着的书不知何时落到几何图样的地毯上，面前是熟悉的电视墙，左侧是窗帘紧闭的落地窗。他被监禁在家里。

监视官换了。

没有姓，单名一字沁。行站坐跑腰背挺得笔直，举手投足干净俐落，连头发都是简单直接的寸头，整个人看上去非常严肃，到了没有幽默感的地步。

他对自己说话也是中规中矩的。

隻是看过来的眼神有些怪异。

大抵，是因为同样一副皮囊，里头装载的灵魂却天差地远。

易戜和珦折不同。

一个是轻佻散漫，一个是严肃认真。想必来之前，珦折和他提过几次自己，而如今这一见倒是淡漠更盛。

不怎么爱理人，成天看着窗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对沁来说，怎样都好。

只要这人别一哭二闹三找死，摆脸色难相处根本无所谓。

隻是他没有想到，有一天一直被当空气的自己居然被问了问题。

那会，还是冷热不定的春天。

客厅却始终阴冷，仿佛一扇窗隔绝出两个世界。沁站在陈设柜旁，隔着一段能立即反应的距离，看着易戜掀开窗帘，神情专注地看着窗外根本没什么好看的风景。

看得出神。

太过消瘦的骨架被一层薄薄的、苍白的皮肉包覆，所有的衣服都只能松松垮垮地挂在易戜身上。

只有那双眼还炯然有神。

整个人像是一幅忘了上色的画，唯有眼睛被赋予神采。

这样的一双眼忽然看向他。

那瞬间，沁绷紧了神经。却不想那张淡色的唇瓣轻启，问出的话是那样薄凉。

“那几年，他提起过我吗？”他问。

沁一怔，一时之间没有回应上。易戜望着他，像是得到答案那样勾起唇角。

没有讥讽。

没有冷漠。

沁从那一眼里，读到的是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