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修文自己不爱听戏，但没少陪着各家小姐去听。

收音机里唱几句，“分明是良辰美景，在我口中，却一说成空。”入耳后，熊修文便听出是《游园惊梦》。

“少爷，你喜欢听戏？”熊修文觉得稀奇，留洋回来的小少爷文言文都看不太懂，却喜欢听戏。

窗外流转是傍晚霞光，映出一片火烧般的红，连温竹倚眉间都沾上霞的丽色。小少爷正靠窗团雪球，目不转睛盯着手中雪白一团。这堆雪人比听昆曲有趣，可是……

“杜飞昂喜欢听。”温竹倚答道，他不过是想离那人近一些。

两人之间的温存因这话裂开一条缝，露出里面的虚情假意。

熊修文将小少爷冰凉的手揣进怀里，手中雪球被他抛向窗外碎了一地，就好像是男人心底的奢望，霞光下晒得晶莹剔透，最终化成水无迹可寻。他何尝不想做自己，告诉小少爷一直以来陪着他的是熊修文。

但人总会向现实妥协，熊修文感受着胸口逐渐回暖的手，涩然一笑道：“那我也该喜欢听。”

他必须喜欢。

温竹倚漫不经心看着，男人嘴角淡笑完美无瑕，有点杜飞昂斯文的神韵。他真以为熊修文是喜欢听昆曲，问道：“那你都常听什么？城南的梨花苑？还是正红的清平班？”

“我听过的少爷应该没听过。”

“还有我没听过？”温竹倚不信。为了与杜飞昂偶遇，城中大大小小的戏园他都去过。

“寻街后巷里，小倌唱的《金瓶梅》。”说时唇又落在温竹倚耳边，把温热的气往小少爷耳朵里送。

温竹倚懒得和他瞎闹，揉了揉耳朵骂道：“淫词艳曲，你今后不许再去。”说完又补上一句：“明儿清平班有戏，唱得是出《长生殿》，本少爷带你去涨涨见识。”

“少爷，你这是在邀请我听戏？”

温竹倚被熊修文翻来覆去调戏多了，渐渐找到应对的法子，就是对男人不着边际的话充耳不闻。

小少爷耳根是红的，神色却如常。他招来丫鬟，从房中取出包好的长袍交到熊修文手中：“哝，给你做的衣服。每天都穿黑色长袍，怪寒酸。”

这小少爷还真是不懂穷苦平民的心，说起话来直往别人心窝里戳，任谁被说“寒酸”都开心不起来。也就熊修文捧着小少爷为他定的两件长袍，比上次收到素银领带夹还要开心。

翌日，熊修文穿着温竹倚送的藏蓝长袍套烟灰马褂，陪着小少爷去听戏。

清平班是城里正火的戏班，来听戏的客人踏破门槛往戏园里走。熊修文抖了抖衣摆，发现不少人在看他，便凑到小少爷耳边问道：“我穿不惯长袍马褂，是不是很丑？”

丑什么丑，多能招蜂引蝶自己心里没点数？

温竹倚眼光独到，随便差人做的两件衣服，却能放大男人身上优点，衬得熊修文越发贵气。跟这样的人站在一起，温竹倚也觉赏心悦目。

小少爷心里美滋滋，自然愿意和熊修文亲近些，掏出一副金丝眼睛亲自为熊修文戴上。

男人哪戴过这东西，只觉得鼻梁被压得难受，头重脚轻地。也不知杜飞昂是什么爱好，没事喜欢带着眼镜出门逛。台上鼓点嗒嗒嗒刚敲响，透着镜片看去，熊修文觉得眼睛酸涩。

温竹倚正抓把瓜子，一边磕一边等着戏子上台，嘴里还和熊修文闲聊：“今天可是名角……这瓜子不错，你也尝尝……茶也好喝……还有果盘，小二，再上盘糕点。”

熊修文可算是看明白，小少爷哪是来听戏，分明是来吃喝的。

台上名角咿咿呀呀唱得再好，台下这两人也听不出个中滋味。男人挽袖为小少爷剥桔子，小少爷口中瓜子磕得香，没一会就使唤小二再上一盘。隔壁桌听戏男女看得目瞪口呆，这是温竹倚嗑的第三盘瓜子了。

连熊修文都看不下去，将端来瓜子的小二打发走，教训温竹倚：“又不是饭，吃这么多你身体受不住。”风寒刚好没几日，他生怕温竹倚再得个什么病。

温竹倚也觉得口干，端起茶没说话。

台上扮杨贵妃的花旦正假装抹泪，温竹倚抹掉自己嘴边的茶水，没发现身侧走来的人。

“这不是温少爷嘛。”

声音再熟悉不过，温竹倚以为听错，转头去看。杜飞昂正挽着陈青雪站在他身后，笑着说：“总在戏园遇到你。”

温竹倚看着杜飞昂，脸色由白转红，难掩尴尬：“杜少爷，也有兴致来听戏。”

“是呀。”杜飞昂眼神一转笑眯眯看到熊修文。真面熟。

正主遇上替身，温竹倚恨不得当场将熊修文塞到桌子下面。脸上是强颜欢笑，温竹倚只能僵坐着，看杜飞昂将熊修文来来回回打量个遍，生怕他看出些什么来。

杜飞昂端着大家公子的风范，微微颔首先问道：“这位是？”

温竹倚还在想怎么开口，陈青雪抢在他前头，惊异道：“飞昂，这位公子有几分像你。”

在座的都能看出，何止是几分像，分明是刻意模仿。温竹倚干咳两声，引来杜飞昂意味不明的笑。看着温竹倚躲躲闪闪假装喝茶半张脸都埋进杯子里，清秀可爱。杜飞昂直叹，我早些怎么没发现沉默寡言的温少爷，竟还是个宝贝。

戏园里人声嘈杂，台上小生脆生生唱到：“唯应，和你悄语低言，海誓山盟……”台下有人叫好。

为了掩饰尴尬，温竹倚放下杯子，随着人群拍手叫好。

熊修文看了叹气，小少爷顾左右而言他的样子，更容易让人多想。男人只好自己开口：“久仰杜少爷大名，在下熊修文，做洋酒生意。在温少爷回国的游轮上，与他结识。”

“原来是熊先生，您好。”杜飞昂将信将疑，伸出右手，熊修文一刻不敢怠慢同样伸出右手握上去。

握手礼，在国人间并不常用。若真是从法国回来，熊修文应该对握手礼十分熟悉。男人装出归国商人的样子，确实唬住了杜飞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