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温府一个街区远，轿车突然停在半路。

寒气无孔不入，冻得温竹倚冷战：“她……医院里那个人……”

“她不是鬼，她还活着。”熊修文轻拍温竹倚后背，却拍不散小少爷心底的恐惧。

常年被疾病折磨，熊母已枯槁不成人形，歇斯底里之时，叫骂着唇齿间溅出鲜血……活脱脱的厉鬼。

“对不起，我不该让你看见，我不该让你和我一起，我不该……”说到最后，熊修文吐字含糊不清，事已至此解释再多也无用。

熊修文用唇贴着温竹倚额头磨蹭，想着：矜贵的小少爷，万一被吓出个三长两短，我愿把自己这条命赔给他。

温竹倚逞强：“我没事……我只是，只是。”还没说完，哇得哭出来。

有些情绪能发泄出来，比一直憋在心里好。

“我害怕……熊修文！”一把鼻涕一把泪全蹭在男人大衣上，哀嚎声撕心裂肺：“这世界上没有鬼，我知道她一定，一定还活着……但是，我都看见了，她拿着剪刀要扑过来。我还不想死，我还有我娘、我爹、余伯、春桃。”温竹倚哽了一下：“还有你。我还这么年轻，还没娶媳妇，我不能死。”

“呸呸呸，瞎说什么。”熊修文抹去温竹倚的鼻涕：“就算是死，还有我给你垫背，怕什么。”

“有垫背的，我也不想死。”温竹倚如实说着，嫌弃熊修文满手鼻涕，男人只好把手拿开。

等温竹倚哭累后消停下来，已经双眼泛红嗓子沙哑。

司机启动轿车往温府驶去，冷不丁插嘴：“往年都好好的。也不知今年从哪沾来霉运，少爷过得太不安稳。少爷您本就不信鬼神，还能被吓成这样。”

除了熊修文身上，温竹倚没有其他能沾霉运的地方。男人被中伤，也只能硬生生咽下苦楚。

“神鬼一说都是封建迷信。人吓人，吓死人。”温竹倚自我安慰，用余光偷偷瞟熊修文：“那样的病人，就是‘吓死人’。”

当着熊修文的面讨论他母亲，十分不礼貌，就算如此他也不能有一星半点的气愤，反倒要附和小少爷：“久病成疯。”

男人坦然承认母亲是个疯子，温竹倚静默，回想起在医院时熊修文的表情。得知母亲病情恶化他担心焦急，温竹倚一度以为熊家母慈子孝。可熊母扭曲的表情恨不得儿子当场死去，被咒骂的熊修文没有愤怒反驳，反倒是一脸木然，好像习以为常。

回府后，温竹倚快步走进大门，察觉身后少了脚步声回头查看。

熊修文停在门外，仰头看温府牌匾，世家显赫百年基业，有一瞬，熊修文觉得自己不配踏进温家大门。他深知自己无法保护温竹倚，甚至不能使小少爷快乐。他熊修文是夜总会男侍，连温少爷一根头发丝都配不上。

压制不住的烟瘾汹涌而出，口中津液苦涩。男人耷拉下眼皮，在兜中摸索。

“熊修文。”温竹倚的声音依旧沙哑。

停下翻找动作，熊修文愣在原地：小少爷你可真傻，不趁机把我甩掉，还多此一举喊我。

见对方不应答，温竹倚再次唤道：“熊修文。”

躲是躲不掉，熊修文干脆抬头望去。

深冬的正午寒风凄凄阳光清冷，站在门堂内的小少爷目光坚定，伸出右手等待着。

等什么呢，总不能在等我吧。一丝冰凉落在熊修文眉心。又是落雪，一片接着一片纷纷扬扬，落在眉梢、眼尾、唇角。

太冷了，冷得他只能从温竹倚身上汲取温暖，握住小少爷的手，抬脚跨过门槛。

两人的手同样冰凉，紧紧握在一起互相温暖。

温竹倚抱怨：“让我等这么久，外面多冷。”

熊修文喃喃说：“是冷呀，今后不会再让你等我了。又开始下雪，今年的雪格外多。”风却没往年那般寒冷刺骨。

温府是暖的，温少爷房中火炉是暖的，温少爷床榻是暖的……最温暖，是温少爷的手。

隔窗观红梅落雪，温竹倚咬着蜜饯，心绪稳定下来后才问道：“你母亲，得了什么病？”

熊修文正在擦大衣上的鼻涕，叹气：“不说也罢。”

“为什么不说，现在是我支付治疗费用，我有权利知道。”

熊修文手下动作微顿，小少爷说话总是这么扎心，他如实交代：“肺痨……还有，疯了。”

“真疯了？”

将一颗蜜饯塞到温竹倚口中，熊修文示意他少说话。

“呸，吃多了腻味。”温竹倚将蜜饯吐出：“你母亲病重，那你还去燕城吗？”

“去，为什么不去？”拿钱办事，半途跑路算什么。

温竹倚低头，觉得熊修文和母亲关系并不好。口中蜜饯索然无味，温竹倚咂咂嘴：“我困了，要午睡。”

“我陪你？”

“呸，想得美。”温竹倚啐道：“你不准上床，给我讲故事。”

熊修文自己都没听过睡前故事，怎么可能会讲，正一筹莫展。温竹倚接着说：“讲关于你的故事。”

躺在被子里的温竹倚一脸期待。

熊修文头疼，用手指按压眉心。小少爷哪都好，唯一不足就是活得阳春白雪，不懂寻常人的苦涩。总充满好奇探听，这是强行揭开别人伤口的痂。

“我没故事。就算有也和《金瓶梅》一样，艳俗到底了，你不会喜欢的。”

“你为什么总说那什么什么？”“金瓶梅”三个字，小少爷都不好意思说出口。

“我只听过这个。”熊修文搪塞。他其实读过书，算半个文化人。

对熊修文的话，温竹倚不疑有他，同情男人连上学机会都没有，只听过那什么什么。

“好吧，那我给你讲故事。”温竹倚退让。

真能闹腾，年轻真好。熊修文坐床边感慨。

“‘狐妖与书生’、‘河伯与樵夫’、‘忠犬与少爷’……我还知道洋人故事，‘胡桃夹子’、‘睡梦人’、‘爱丽丝仙境’，你要听哪个？”

小少爷一口气说完，熊修文满头雾水：“随便？”

“哦，好吧，你真不选？那我就讲……‘忠犬与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