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徐商音向来无利不起早，唇角微勾，狡黠道：“严兄，我白给你起名字，有没有什么报酬？”

徐商音打量严岳，估量他的价值，严岳也在端详这个言语从容的年轻人，探知深浅。

郑国公没教他什么，可有人生来便拥慧眼。严岳见过达官贵人，见过官场浮沉，见过文人互相谋害的手段，自然也瞧见，眼前这年轻人，确有一二分能耐。

说到底，郑国公当年的阴差阳错，让徐商音和严岳走上一道，一文一武，志同道合。

严岳不识字，不交际，有一身武艺，那徐商音便教他兵法，教他识字，教他如何攻城略地。

徐商音说，若要成事，奴籍必须脱，且要脱得光明正大。严岳便听从徐商音的建议，入鲁王麾下，领兵胜仗，又得时宜显露身份，露出破绽，叫鲁王拿捏。顺理成章脱去奴籍，甚于封侯领地。

严岳领兵一绝，沉稳冷静，若遇不通，只需徐商音一点，亦可举一反三。他深知树大招风，与鲁王时也总留着三分，风头要摘，却也不得太过，处处要惦记君王的心思。

众人皆知鲁王麾下有一名将，曰勇乐侯，深居简出，为人低调，一出手便是利刃出鞘、猛虎出笼。却不知严岳的野心不仅仅止于此，他同徐商音一般，心有天下山河，却又不能容忍自身为他人所用。徐商音说，做再大的官，也抵不过君王一句杀无赦。你想苟全性命于乱世，但这乱世往往要你如浮萍一般无用死去，要先自保，必先断舍其利。

于是二人韬光养晦，严岳做那台面上的旌旗，徐商音做那暗面的织网，步步为营，一点一点将鲁国这庞然大物蚕食成支离破碎的骨血肉，织网收束，尽数拢至旌旗之下。

鲁王病死，幕僚更新，鲁国改了姓，成了头咆哮的雄狮，精兵厉马，势不可挡。封国人战时旌旗蔽空，君王御驾亲征，那玄黑的铁甲之上，迎面是男人冷冽英挺的面容。

徐商音做了丞相，手握八国君臣秘钥。两国要联盟，破灭也不过弹指间；暗中谋算，只逃不过他法眼。外人只知他幕天席地，却不知他一手纵横捭阖同样惊才绝艳。手下这张网铺天盖地，一刻不停织了七年，入局之人，皆是他棋盘上任人操控的棋子。

不出三年，封国便吞并两侧邻国，国土扩大五倍，成了中原版图上唯一一块拥有万里山河的国。

但君王征伐的脚步并未停下，封国精锐势如破竹，直驱先郑国封地。然这原先富饶的国家早已破烂不堪，甚至不需铁蹄踏下便已臣服身下。

6.

徐商音时隔十二年，又踏上了这片故土。

他离去时，身无分文，犹且落魄，归时功成名就，成了这片土地需要仰望的人。

而严岳，只沉默地注视着脚下这片曾驱逐他的土地。路边是战战兢兢的、朝他俯首称臣的流民，或许里头还藏着曾经唾弃辱骂过他的人。他以奴籍被流放，以异国君王堂而皇侵占这土地，而百姓还要跪他谢他，呵，当真如梦一般。

收归先郑国，封国终于停止了征伐，君王班师回朝，而国都的王宫日益高筑。

严岳做了皇帝，徐商音做了宰相，桌上的政务却一个比一个多。

新廷畏惧一个将军出身、生杀予夺的皇帝，濡沫哪敌断头台上一刀。百官多武人，虽也畏惧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笑里藏刀的丞相，但到底文人儒气，徐丞相成日舞文弄墨，不过一张嘴不饶人，常怼得人下不来台罢。

话虽如此，可凡事，百官只敢压实了奏上朝本，至于朝会，基本屁都不敢放一个。

严岳前半生戎马，不是动刀便是在动刀的路上，顶多动动嘴皮子。挑灯夜读三天，见奏章不减反增，摔了杯盏，压着火气将刚理完政务上床睡觉的丞相赶回了宫。

徐商音乏得要命，火气直冲脑顶，恨不得一巴掌给男人脸上添点喜气。冷笑道：“狗东西，想我猝死直说，我要死在官位上还能博个鞠躬尽瘁的好名声呢。”

“君臣之仪被你吃到狗肚子里去了？”严岳高出他半头，身强力壮，提他跟拎萝卜似的。

徐商音气极反笑，指了指自己，笑道：“我两天没合眼，你还跟我讲君臣之仪？你浑身上下有半分君王的宽容吗？”

严岳咧开嘴，不容置喙地将人往宫里带，慢悠悠道：“丞相没听说么？宫里可都在传我杀人如麻，心狠手辣，像我这样的君王，又怎么会因为丞相两天没合眼而心软呢？”

男人同初见时可谓判若两人，身量愈发挺拔，面容更加凌冽，举手投足间，满是战场的杀气与高居帝位的威严，叫人不由得退避三舍。

徐商音幽幽地叹了口气，他本想自己坐上那个位置，再好好封赏严岳一番，恩威并施，压得他不能翻身做主。哪料他徐大军师也有阴沟翻船的一天，严岳阵前反水，翻手握权，逼得他交出皇位。如今想想，或许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他没有当皇帝的命，却还得操着当皇帝的心。

可恨的是，这皇位上坐着的，分明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虽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可严岳三更半夜把他揪起来替他办事，也忒不要脸了。

7.

封国一休戈，余下四国便马不停蹄送来求和文书，五马连绵载金玉，络绎不绝入宫门。严岳扫过眼，便将文书通通丢给了徐商音，淡声道：“念给我听。”

徐商音不理他，恶狠狠灌下一杯绿茶。

大前天，他还是右龙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丞相，养花遛鸟，闲时批批政务。前天，他被丢进了宫，严岳美其名曰百废待兴，丞相应与子民共适，结果这皇帝将奏折往他跟前一推，上床睡觉去了。

徐商音此人，最容不得“拖沓”二字，他盯着滚到桌下的奏折，叹了口长气，两条腿到底是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御书房燃灯又明，徐商音灌了三壶浓茶，批得胸闷气短，写到头手开始抖。合上最后一本奏折，眼一闭，哪管他龙床凤床，脚一伸人就躺上去了。

哪料两人双双睡过了头，睡过了晨昏定省。侍在殿外的太监急得团团转，各府中的官员不知内情，也坐立不安起来。

徐商音难得长睡，甫一睁眼，竟有种不至今夕何年的迷茫感。他挥了挥手，立在旁的太监便将官服放下告退了。

两脚还没迈出殿门，那太监便又来传话了，说四国来书，陛下召他去议事堂。

徐商音弹了弹文书，眼也不抬道：“这有什么好念的，割舍掉一点城池，送几辆金银，想要自己屁股下的王座再坐久点。”他眯起眼来，道：“可惜啊，可惜，可惜这天下，迟早是我们的囊中之物。”

严岳微微蹙眉，到底没纠正“我们”二字，问：“你欲如何？”

“远交近攻，恩威并施。”徐商音胳膊撑上扶手，手指勾着脑袋：“不过，礼国不必硬取。封国上下人文尚未统一，官职空缺，再贸然扩土，只怕根基不稳。”

严岳不置可否，颔首：“七日后春日宴，我会给礼、惠二国发礼帖。”

“这么急？”

封国官员制度施行不过半年，尚未落实全面，细枝末节的问题亦未出现。严岳办事向来雷厉风行，一旦开弓，矢必钉下三寸。若这月便邀礼、惠二国，想来，不出半载，封国的地图又该画新的了。徐商音沉吟，斟酌道：“此事不宜过急。”

严岳朝他咧开嘴，眼底浮上些意味不明的，类似看热闹的笑。

“丞相何时这般畏手畏脚了，不过区区两国，你就没信心治理了么？”

徐商音冷笑一声，两指叩着杯盖，道：“可不及您贪心不足蛇吞象，急而求成，小心一朝失足千古恨，阴沟里翻船。”

严岳挑眉，心平气和道：“阴沟里翻船，不正是丞相您么？”

夺位失败，乃徐商音心中悲痛。七年沉浮，到头竟给别人做了嫁衣，心高气傲如他，如今却不得不屈居严岳之下，分明从前处处皆是他在制衡棋局，哪想严岳早执子与他对峙，一步踏错，便无翻身。

不过徐商音惯会自我安慰，他心想，严岳当皇帝也好，好歹知根知底，到时候搏一搏，说不准还能翻身农奴把歌唱。

徐商音深呼吸一口，忽而笑道：“严太华，你这样气我，就不怕我真的谋反么。”

徐丞相人如其名，有一张秀雅面容，长眉桃目，称得上秀色可餐，话也似清音，轻悠坚定。这般大逆不道的话，说得也同儿戏一般轻巧。

门外，端着点心的小太监正听见了这话，两腿一哆嗦，盘子摔了稀碎。

严岳扭头，两点深潭沉星的眸子就这么看着他，小太监登时又被吓得跪倒在地，哆哆嗦嗦地求饶谢罪。

“下去。”严岳挥手，复又看向座下人，气定神闲道：“行啊，以丞相的能耐，我想两万精兵，足够你颠覆这国都了罢？”

严岳好似根本不介意这话被旁人听去，慢慢悠悠，唇齿甚至含着笑意。没退几步的小太监一颤，只恨自己不是个聋子。

徐商音眯起眼，一动不动地打量他。

许是文人之后，便是心黑沉墨，也有双明眸善睐的眸子，那眼一划，唇角下抿，却显出点高高在上、轻狂不屑的意味，倒是同他本人的脾性如出一辙。

严岳轻笑，将礼单递给他，先开口道：“请帖不是给国君的，是给几个城主的。至于送来的东西，你看着办罢。喜欢的，拿去私用，其余的，充国库还是赏下士，随你。”

先斩后奏、打一巴掌给一枣。这贿赂得未免太俗套。

徐商音哂笑，呷了口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