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的山林安静的可怕，动静稍大整间医院都能听见，洛杨怕打个呵欠都惊扰到隔壁房的病患，就百无聊赖地拿起桌上的相册慢慢翻看。

相册是林殊经纪人带来的，里面记录了林殊这几年来参与的各种活动和生活日常，而这些照片，大都出自赵恒之手。

作为摄影师，赵恒很少跟林殊一起入镜，半个巴掌厚的相册，两人的合照竟然只有一张。

“这是六年前拍的。”

“你来啦。”洛杨笑了笑算是打招呼，他听得见林殊心里所想，只是这人很少出来罢了。他指了指照片上姿态亲昵笑得开怀的两人，道：“这张你笑得最开心。”

“是啊。”林殊也在笑，往事如烟般略过眼前，云遮雾绕的看不清晰，却总有种朦胧的美感。“那时候我无依无靠，他是我的全部。”

洛杨回想自己庸庸碌碌度过的这么多年，虽然有偷偷喜欢过别人，可也从没觉得谁能成为谁的全部。人难道不都是为自己而活的？

“八岁那年我被一对中年夫妇收养，认识了邻居家的赵恒。刚从孤儿院出来，我心里极度自卑，连大声说话都不敢，被同龄人欺负得根本没有还手之力。体育课把我锁在更衣室里出不去，偷偷藏起饭盒让我找不到餐具吃饭，搭乘公交时突然把我推下车摔在车站旁，这些都是常有的事，而逆来顺受的我，虽然心有不甘，却也接受了这种生活。直到有一天，被几个人故意推推搡搡挤下车的前一秒，有人拉住了我。”

“这个人是赵恒？”

林殊点点头，道：“他住在我家附近，却从没和我说过话。他不喜欢懦弱的人，也不喜欢我，那天也许只是顺手，又或者是认错了人，总之他就是把我拉住了，他拉住的，是一个心脏快要麻木了的少年对生活仅剩的那点憧憬。”

“我以前身子很弱，他说等我变强了就愿意跟我做朋友，于是我每天很努力的吃饭，自学武术防身，练习变得强势，立誓不再为人欺辱。可等我学会了防身的技巧，懂得了为人处世的法则，他却搬去了别的城市……”

“四年之后，我跟随养父母一起出游，因为畏高而没有跟他们搭乘观光的缆车，我在终点处等了一个下午，却只等到他们突发事故掉落在了山涧里的消息，警方甚至搜寻不到他们的尸体。周围的人都说是我克死了他们，每天闲言碎语不断，折磨得我差点疯掉。你不知道，人有时候真的很可怕，把子虚乌有的东西奉作神明，把道听途说来的坚信不疑，你的内心再汹涌再悲伤，也不过是他们茶余饭后的笑点谈资。阿恒……他得知消息后一个人连夜乘火车跑来找我，那天晚上，他给了我人生中的第一个拥抱。”

“他的一个拥抱，禁锢了我整个灵魂。”

“他说等他经济独立了，就搬过来住在我隔壁，我们一起工作生活，有什么压力他陪我担，那样就再没有邻居敢说我胡话了。自那以后的这十几年，我一直在等他。”

即便我在他的人生只是走走过场。

即便有些话说出来只是为了遗忘。

我也一直在等他。

洛杨静静听着，撑着下巴，眼神悠远空茫。他伸出手，轻轻环住自己的肩，一个拥抱的姿势。

孤单的孩子，别人稍微对他好点，就感动得不成样子，愿意把整颗心都奉上。这么多年来林殊最缺的，就是爱和拥抱吧？

“有件事情你可能不知道。在遇上你之前，我已经独自在这座山头生活了好几百年。”洛杨盘腿坐起，思索着该怎么安慰他。“爱而不得这种事情，我曾经也经历过，但我那时候不过是一块没什么修行的石头，想偷亲喜欢的人还得化成魂体。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每天坐在宅子门前的梧桐树上，看着他们生老病死，目送着一场场逝去和别离。”

千秋变幻也不过白驹过隙，想记住的和想忘记的，早就被时间洗了个干净。

洛杨望向窗外，树木纵横的枝叶撑开了岁月，而曾经在树下煮酒烹茶的人，终归是泯于尘土……

时间可以简化一切。

“你只是太执着了。”

林殊轻笑，似乎有些无奈。“连你也这么说。”

“你看，你现在也不是过不下去，你带我出去见见市面，有活我替你扛，压力咱一起担，不也挺好的。”洛杨笑得自信满满，“相信我，世界上还有很多人值得你去爱。”

洛杨把相册合上，刚想下床倒杯水喝，就听见林殊轻轻说了一句：“不了。”

然后身子僵在床边无法动弹。

“喂，我怎么动不了了？”洛杨刚才就觉得不对，林殊平时基本不怎么出现，今天这么多话本来就不正常，现在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实在是有点惊悚。

“这总归是我的身体。”林殊打开相册把仅有的那张合照拿了出来，抬手描摹那个人的脸颊，嘴角牵起的笑带着几分释然。“我活不了几天了，倒不如把属于你的都还给你。”

“你别想不开啊！”洛杨看他走向了桌上的水果篮，也看见了洗得干净的苹果旁明晃晃的水果刀，忍不住扯着嗓子大喊，希望把值班的护士叫来制止林殊的动作。

可能听见他声音的只有林殊，就跟平时能听见林殊声音的只有他一样。

“你不是常说，人都是为自己而活的。对自己好点，你不是一块石头，你是璞玉。”

林殊把照片捂进怀里，唇边的笑随着猛然插进心口的刀，渐渐淡了。

“我只是……有点遗憾罢了。”

弥留之际他望向窗外的夕阳，恍然想起好多年前，跟赵恒拍下合照的那个午后，阳光一如今天般明朗，吹过田野的风，温暖了那人的面颊。

时光怠惰，不能把回忆带走。

年华易冷，无法将孤独削弱。

让我轻轻带着这份珍重离开吧。

就好像你舟车劳顿来到我面前的那个夜晚，那样温柔地与我相拥。

遗憾是什么？

是我流年虚度，空留一身躯壳。

是我满面尘埃，半世流离失所。

遗憾是什么？

是我……是我。

我等不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