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文哥，你看这出戏的台本，什么背景呀人设呀走向呀，是不是很有点扶桑神话体系的味道？”

桓安宇悠游自在地往包厢软榻上一靠，右手乱翻前些时候演出过的折子，左手从果盘拈起一只应季草莓，边咬边口齿不清地拉着霍定文看东看西。

他东渡东瀛的劲头还没下去，乍一回国，只觉又新鲜又熟悉，得趣得很。“他们那边儿的画本故事，原来还有那么重的隋唐影子。”

他这一呼，霍定文才把埋在书堆里的头抬起来。并不急着回应，他从中山装口袋里抽出一条软帕，做个要扔给桓安宇的动作。可他又在人正准备接的时候，露出一点并不显山显水的笑意，直截按着小孩的肩膀擦掉唇边的果汁。

“你是欠挨叔母的打了。”他在桓安宇还没回过神时，悠悠然脱身而出，把手上一本洋文原著格物学书合上——几乎同一摞戏折子齐平，“不念格物不念医学都由你去，学个人文学也不肯安分，成天看连环画。须知读书一事，非致力无以成。一年多没被抽紧，我看你皮痒得很。”

“什，什么格物学啊。”桓安宇明知不占理，嘴上还习惯性不服输地犟上一犟，“您是留洋太久了，我去扶桑之前就叫物理了好吧。你是电话线断了没修，还是电报被拦路斩了啊？”

然而他辩驳的对象早已坐回原位，一头假模假样若有其事地点头，一头轻轻巧巧推开大部头另开一本，眉弯眼梢全是笑：“嗯。”

桓安宇得了个没趣，意图拿眼刀使劲儿刮他。他定文哥不动如山，甚至于兀自念起了法语文章。小孩折腾了没一会就气馁，霍定文暗笑，到底孩子心性。

“嗳我跟你说啊哥，”手边书还没翻完两页，小孩又按捺不住蹭到霍定文耳边嘀咕，“就你包了三天之后的场看戏的那个姐，呃……女装哥哥，是真的好看。那种，嗯，骨子里的好看。”

经过好一阵的思索霍定文才想起来“包了场看戏的姐姐”，眉峰拢起。“那个戏子啊。”轻飘飘一句话落下来，“你终于从皮影戏里出来看看人了？——也罢，你就是看个能自己作动的皮影是不是。”

未等桓安宇大言不惭地应下，霍定文耳尖一动，捕捉到包厢外些微声响，拍拍小朋友肩膀令其安静下来，继续一头埋进书中。

门外脚步稍止，来人缓慢有礼地敲了两声：“霍二少，小少爷。”

嗓音沉静温和，清亮得跟沙哑不搭边，听着就留了那么丝缕缱绻的惯带尾音。从听到脚步声开始，霍定文又忽然盯着桓安宇的脸盯到他不自在，一字一顿的全是学术讲究：“扶桑神话体系，迄今为止还深受国内道家学说的影响……进来吧。”最后一句提高了些许声调，摆明说给外面的人听。

被他强行续上前面的那番话，桓安宇还迷迷茫茫来不及反应过来。门外人停那一停，也像是给他反应的时间。

“进来了。”

直到令冬华推开厢门，桓安宇方一跃而起，颇为兴奋地伸手招呼：“冬华姐姐！”角儿才卸了妆去了头面，戏服还端端正正地穿着，乍眼过去给人个匆忙的印象，朝着小孩笑了笑点点头。

小孩难得听他不带花腔不夹假声的本调，一时新奇得不得了，坐也坐不住差点没靠过去，硬是被残存的理智家教跟他定文哥一道按住了。

这时候霍定文才抬头，脸上表情早就全都淡去，从眼神到态度无不透着漠然，微作颔首算是应承了戏子的躬身礼。令冬华眼帘一垂，明白他这是回到了“霍二少”这层壳子里。他心思自个转归转，面上礼数还得周全。

“久闻霍二少高名，难能今儿个缘见了。”

“承让。霍某也一直想拜会拜会令老板，毕竟还是阁下好本事。”

要说令冬华当人精当了这么久，最敏感的还是敌意，尤其霍定文还没掩着藏着。薄薄一句话，根本盖不住话底下的意有所指，是明里去刺令冬华的耳朵。

——说是“明里”，其实可能也不确切。令冬华若有所思，把视线往浑然不觉的桓安宇身上一斜。然后他顶着霍定文的目光，再次扬起脸笑笑。

“哎哟呵，初次见面，当真抬举。”他抬起一帘水袖，掩尽眼锋锐利，慢慢弯下腰作个揖。

这人该是收到了他放的风，既然“本事”暗指他拉了谌宗泽唱戏，对这敌意的来源，他就有了个模糊的猜测。想也知道，六七成这人是觉着他把大少爷那败家子儿扯进来，丢他们“那种人”的脸。

何况近来霍定文被召回、谌宗泽给管得松了，皆因有人借了三尺外沪地的东风，令得现如今东南一带形势濒近燎燃。

家门走火，谌大少作为这院首的掌事人，却大摆避难姿态，净在戏园荒唐度日，更要明晃晃放到台面。换谁作霍二都要气。

包厢里气氛眼见着不对劲地往下沉，令冬华心如明镜，委婉谢却桓安宇明显是忽而兴起的邀坐：“这回儿歉甚，令某也就同柳先生暂请了个短假来见见两位。先走一步。”

他心思一活络，扬开长袖别去。至于霍定文在他来时显然要掩饰的什么，令冬华自认为应该归在霍家家事这一范畴。怕是敌意剩下的三四成，都在这不可告人里头。

好在那之后无论洪水滔天还是风平浪静，全不归他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