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门，令冬华冲着小楼去的脚步直直一拐，拗到另头回到更衣室里里外外整顿了回仪容。他往镜中瞥了瞥，镜中人一头随处可见的乌黑短发，一身齐齐整整长袍马褂，不像个角儿了倒像是去谈什么生意。

啊不像不像。他目光在镜前稍作停顿，倏地为这个想象笑出来。换身衣服还有气质这种玄乎的玩意儿作怪。

西洋钟表针一步一摇，令冬华瞟一眼，心下微动。随即他又起身钻进小房间折腾几刻，再走出来，已回到个粉黛略施长发铺散的角儿。

还是那身长袍，留了几笔眼尾红眉梢黛，一下融进戏子两个字里，相衬许多。

说是缘分，实在昨日他就晓得，霍家两位留洋归来的少爷要过来瞧个鲜儿，料得是踩点探底兼而有之，于是顺带同柳尚遇推迟半小时瞧两眼。东家之谊不必他去尽，也只有见见包场的大爷这籍口。

按理说，就算桓家跟霍家当家，当年也是拜过把子的交情，霍家帮扶一把都算尽了人道。桓安宇跟着霍定文，享公子哥待遇还能用“留洋人才”糊弄糊弄，再有别的可就说不清……

“啊抱歉抱歉，是我来迟了吗？”

“呀，柳先生来得赶早了，这么巧呢。”

隔绝了外头火荼氛围，令冬华中断思绪一仰头，眼中全是迎着光进门的柳尚遇。

静谧里两句话一碰，柳尚遇怔了怔，旋即低着头似羞还愉地轻轻笑上一笑，大半是在笑那种似是而非说不上来的默契。

赶在他之前，令冬华替他拉开椅子，暗示似的眨眨眼。柳尚遇上前去，手差点儿盖住他的手背又往回一缩，改了道去同他握手。

就那么一握之间，正人君子的柳先生却觉得对面人的手既冷且柔，尤其这时候小花旦被他那透着傻气又莫名其妙的举动逗笑，眼睛晶亮，笑得他耳根一烫，不由以手掩面佯装拨发来遮住脸颊。

令冬华给他留足脸面，也不侃他，择地就坐，小臂斜搭，两只深青窄袖散开。柳尚遇缓了缓，流转在台面的目光忍不住往上一窥，竟是把角儿看出了三两学生气，纯的，于是胸腔又震了震。

然而耐不住令冬华一开口一笑谈：“总以为你们读书人不会往戏园跑——有朋……朋友还问过，柳先生，你是来取材的，还是来谈情的？”

意料之外地，柳尚遇非但没被这句令式轻佻惹得面红耳赤，反倒蹙额沉眼，认认真真把令老板这身打量个遍，尔后将他一只手的五指拢入掌中：“你也是这么想的？”

饶是面面逢源令老板，也被这个忽如其来稍显突兀的动作惊了惊，另一只手僵在当场不知何处放。

但也就是几息之间的事儿，他当即回过神来，言笑晏晏：“怎么了这是？难不成柳先生会想教令某人有别的想……”

“冬华，我觉得你听得懂。”连插嘴都使得，柳尚遇是完完全全地一反常态了，“其实倘若你乐意，不必拘才，我实在可以同你……”

桌子底下令冬华搭在大腿上那只手猛地一抖，某些异样情绪只掀起微波就被他整平，脑子里就剩下一个念头在转：都说男人两大爱好，此言不虚，眼前人果真不能免俗。

一转过弯令冬华就晓得这当口不按停不行，这就不是一个靠着处事伎俩能圆回去的问题，简直事关他身份层面的生死存亡。

于是他不得不冒着大洋外流的险把柳先生的话卡断：“先生您呢清贵公子，当得起‘柳家’这个‘家’字，那叫一个惊才绝艳满腹经纶。”

“可咱们戏班儿，是花钱来玩不是来念私塾的。哎这么跟你说啊，就是，进了门，‘不知阳春白雪，只谈月下花前。’”

最后两句是某出通俗剧目的词儿，被他半开玩笑地唱出来，也是给柳先生暗里提个醒。他对这人的反应期待混着紧张，正为接话打着腹稿，就见着有个人意思意思敲两下后推开门。

算是等不到柳先生回应了，令冬华一抬头看人第一反应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