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天沉早。

大少爷东遛遛西逛逛，不多时，华灯如沫暗光浮沉，干脆拐进夜市里。

令冬华别开头发，皮鞋嗒嗒踩在夜市街道上，觉得不像在一个现实。谌宗泽玩笑似的拉住他的手，松垮垮轻飘飘那种意味不明的十指相扣，说是说怕走散了没得交待。

金陵的夜市不常开却开得长，人头涌动接踵摩肩。令冬华周遭瞥一眼，行了，出于怕走丢这个目的拉人的，九成是爹娘牵着小豆丁。剩那一成，看也似夫妻。哪有他俩这样的。

他不留神被大少爷落开几步，给气得拧眉咬牙。得巧，又猝不及防被人撞了撞，推着他擦过谌宗泽肩膀，鼻尖在他脸上蹭过去。

于是令冬华耍了个心眼，借机一扯少爷衣袖，谌宗泽打个趔趄被拉下来，额头不慎碰到一起。碰得轻，疼是不疼，惟独生出一些不同寻常的暧昧。

偏偏这俩人的动作，又都有些顺水推舟刻意为之的姿态。

因此两位罪魁祸首面面相觑地愣住。令冬华从来晓得他要接谁入幕讲眼缘，有事没事同大少爷拌两把嘴那是图乐子，是为有意思。

他冲的是这个，可不是现在，心跳躲起来偷摸着加快，腹腔到脚尖发凉又发热，血管贴着后脊震到耳背，烧红一点耳根子。暧昧是会上头的玩意儿啊。

谌宗泽大半脸都被沉沉暮色盖住，只有右边面颊被夜灯点亮一块光圈。几乎下意识般，他先松开手，随后又在人脱离之前抓得更紧。也不多解释什么，他起身忽然朝令冬华笑一笑，手上维持着这种姿势带着人走。

“姐姐可别愣了，前头乐子多，”他硬是逼得令冬华亦步亦趋地跟，却也没有到谌宗泽跟前的意思，于是转头眨眨眼，“良宵苦短——”

是了是了知道了。令女郎矜持地扬首搭腕，把谌少爷的手一压，示意他停住。

然后他站定在茶摊前要了壶红茶，再带了碟糕点小吃，最后捎上一包桃干和柠檬片，施施然从容坐下。

茶倒不见得多珍贵，喝的不过是一年等一回的热闹。是以，谌宗泽拿了两盏茶具，尝了尝不合意，看在眼前人的面子勉强抿几口。

却见令冬华斜里乜他一眼，兀自取了茶碗摆开，直截往里倒。这样牛饮的架势，大少爷记事以来哪曾见识，好歹要替风雅留两分情面不是？

角儿却不要管他的酸情结，还嫌不够似的抖出果干，抽起架里糖罐意思意思撒了撒，将果子与白糖齐齐摇开。清洌洌茶汤波澜迭起，迅速浮上一层暖色，泡软的桃片和柠檬慢慢漂起来。

这是做什么，谌大少心道。人家是泡茶，他倒像到了糖水铺子，正唤来二两宵夜。

顶着谌宗泽奇极的目光，令冬华却不急着喝，反倒摘了茶壶，把茶碗往小火炉上一放开始烘。他饶有兴致地看它冒出团团白雾，自顾自嘬起糕点，从脸颊嘴角到手掌小臂，处处半点没沾上碎末。

倘若这便罢了，未免太失令式格调。嘴里咬着半块糕点，他还偏要笑上一笑，回报似的。反看谌大少，总归见过大场面的人，不能输给了这仗势才是。

大少爷装模作样地咳两声，推推临时架上的眼镜递出去一只手：“令小娘子，此处鱼龙混杂，姑娘家少待的好。”

又非常镇定地顿一顿，“不如区区陪君子舍命走一程。”

“哪处哪一程啊？”美人素指虚搭，稍加思索又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手，“嗳，说清。”

大少爷索性猛地一收紧，他右手便被整个儿拢进去，没等反应过来，谌大少笑晏晏地瞧着他，瞳仁中独有他坐在明晃晃的夜灯里。

只听青年慢悠悠开了嗓：“这个人间，成不成？”

满地人间烟火，满心尘世俗念，一瞬燃起，烧入未卜前程里，作回忆中犹有余温的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