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同我说，怎么不等自个儿死了才叫我知道？”惊愕之下，令冬华瞳孔微张，又气又恼，“这风口浪尖的当儿，您还有闲心往戏园子里耍？”

现下谁都知道不太平，波谲云诡暗流涌动，形势牵一发而动全身。若霍家真出事，金陵要乱，他们这边儿没人能讨得好。

谌宗泽闭一闭眼，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手。“现在看来，暂且是……不会出大事。”说是如此，但他眉心蹙起，任谁也知道情势不对路。

“东南港口那段一直不安稳，霍定文不知犯的什么浑，强说要接故友。放在平日也无大碍，可当今你明白，近些日子，那一带根据地的小动作是多起来了。”

“啊，我该知道吗？”多刻薄也好，令冬华叹口气，“当真的没事？可别只有你大少爷傻乎乎信了，当心成下一个。”

多难得听他体己话。然而这也算么？

却是姑且作此来听了。令冬华垂首沉思，顺手行云流水般斟了两盏茶，再递过去。谌宗泽接过，按了按他的手，示意他安心：

“霍二少是自投死路明知故犯，他偏要给人把柄，谁拦得了？这当口，一时半会儿我爹还能应付得来。”

果真还是令老板私家珍藏正好。茶入了喉，谌大少镇定许多。“他现在人还没回来，怕是要加强警备，姐姐，”又轻轻地喘气，“实在说不准要变天。”都能看出动荡开端。

令冬华拿眼神儿扫他一扫：“我在戏班能出什么事儿，千儿八百年这么过来，那换了的、变了的，都只是台下看客。您多操心自己。”

他知道这是个戏子的好时代。戏子们勉强能当半个人，捧法也比前朝文明，本事和排场一摆，连只唱昆曲不唱京剧都不像从前要被人哄下台。但不是他的。

轻轻巧巧一番话下来，谌宗泽终于展眉露出浅浅笑意，交叉起双手垫在颔下。角儿讲得单刀直入、不留情面，却又留着分寸，多妙一个人。瞧他这说的，好像反倒是自己要被他护着似的。

“那您可放心了。”对视几刻后，谌宗泽心绪逐渐宁静，是又变回了运筹帷幄的大少爷，只盈盈笑道，“姐姐什么时候往台下瞧，我爬也要爬到首席的。”意味深长。

没句正经，全是大少爷的玩笑话。瞟他一眼，令冬华袖起手来， 悠悠哼了长长一声，嗓音也跟着延开：“你不多看紧点儿风声，倒来得勤快，真不怕挨打？”说像是关心，又不像，可偏入了心里。

“怕什么的。谌家军不是好端端的么，”不知危墙似的，少爷眨眨眼，“我爹才不要管我，忙着准备应战，哪里有闲。娘顺便带了我妹回娘家避风头，毕竟天之不测风云谁能明白，我看该是等局势平了才回金陵。所以姐姐——”

絮絮叨叨一大通下来，越往后面令冬华越是分了神儿，甫一回魂，但见谌宗泽笑得透透亮亮，笑意轻快地从眼底漫出。

他再恍了恍，只听这人又悄悄地坏心起来：“您一晚冬至，多少银两能抢过来？”是一种让人生不起被冒犯感的，漫不经心而轻佻，却沾了点认真的调笑口吻。

冬至也是，日更一日地要来了。倘若侥幸逃过，日头便明朝长过今朝，好似再难熬的苦冬，都有甘来晴暖的天儿。名伶暗忖。

他于是横飞谌宗泽一眼，道：“同我谈不同班主谈，真当我做主啊你，跟谁抢呢。”

谌宗泽接下话头：“可我跟姐姐过，总得问问您嘛。”活脱脱一副风流客脸面。

这便使得令冬华心生计谋了。“要好好儿想一想吧——”是个故作迟疑的拖延，“能谈下来也省了我作戏的功夫，算你少点儿没事，只怕是你舍不得给。”

方才语毕，谌宗泽就知道他要作妖，月弯儿样的眼睛闪烁，直写着乐意奉陪。

“就说一回，仔细着听好。”

冬风渐止，窗棂下漏出一线日光。

日光点亮窗下人一道眉目，似睫羽上接着颤抖的星星。这时是令小孔雀有了开屏的心情，半天才笑上一笑：“两碗圆子。”倒像是他要闹少爷的笑话。

没了？谌宗泽明知故问，挑挑眉做了个口型配合，颊边浮起笑意，就着他，无声陪他铸就某种默契。

“哪儿能。然后呢……”实在对彼此内心洞若观火，令冬华忍住笑，示意般微抬下颔，“还得有一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