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难得啊，这十足十的狼狈劲儿？”

方一反手锁门，谌宗泽便见令冬华饶有趣味地摸着下颔打量自己，相当畅快的模样。他才提前下了台子卸过头面，拢不住的长发墨也似的流到足尖，身段一寸有一寸的勾人。

不怪谌宗泽顷时歇了装腔作势的火，实在这人的本事日新月异，随意换了装束便开出不一样的花来，整个一小狐狸精。

大少爷是明着逃出来的，不知他爹怎么得的消息，知道他荒唐到跑去跟个戏子冬至团圆，当即气得勒令闭锁全门，才犹自忿忿地赶回军营安抚兵心共度此夜。

可这大秀才哪儿是关得住的，念了书正好用上个声东击西，练过武恰巧三两下翻墙去也，鬼精。

然而啊然而，还是少了诸葛孔明的本事——谁晓得冬至能破天荒地下起雨来。好在不幸中万幸，只稀稀落落漫不经心地随意落了些，顶多打湿额角鬓边脸颊脖子，倒不至于成个落汤鸡。

此刻，外头寒气隔了开去，惟有那水汽灌进谌宗泽的眼瞳和喘息，碎发斜搭。他交叠弯折着双腿，两手环起放到腿上，给了令冬华一个侧着的标准微笑。

后者别过头去，啧啧连声不忍卒视，抓起白巾飞过去：“擦了，不用还。”

一句话堵得谌宗泽哑然。

“姐姐——”

真是服了。

夕暮昏黄雨纷纷，日头在树梢朦朦胧胧晃了晃，脉脉悠悠吊了下去。

令冬华嗤地轻哼，看着窗外枝桠上一团雪，慢慢融化落下，啪嗒一声。

他想，冬至落雨，新岁晴。

——来日可期。

夜色沉没，紫微初起。

要说还是谌大少神通广大呢，戏法似的拖来个火炉，底下焦炭烧得红光盈盈，不多时琉璃窗上就蒙了层暖雾。

温柔得令冬华落下许多神智，像还躲在那个夏至里的小孩儿，满心是贪玩作乱的念头，故意把粉黛不施的原貌展出，换一种漂亮给人看。

他从厢房里踏进小阁，着着宽敞的寻常衣裳，长发松卸绕上锁骨，走得是步步生莲。

这就引得谌宗泽眯眼笑了，去取他手上一碗粉圆，似是而非地同他手背碰了一碰。

“这么好看啊。”

而令冬华在寻思这句算不算反话。

那斜眉压眼的神态给谌宗泽瞧见，立刻眨眨眼笑着申辩：“说真的，可没见过姐姐这种好看。”

令冬华权当真话来听，好歹润个耳朵。

看少爷装模作样，戴了副挡脸的眼镜，拾掇后即刻衣冠楚楚。他镜片也被粉圆的热气罩上了融融水汽，就摸黑似的，扯过角儿的袖口。

“啊——没有豆腐。”

跟谁撒娇呢。令冬华腹诽一句，双手捧住白瓷碗，先暖了掌心再提筷子。姿态是从容又优雅，哪同谌大少爷一般。

他扬出一个眼花：“行啊，不如到令尊帐下，样样齐全还管饱，满意否？”

毫不留情是真的，谌宗泽讪讪一笑哑了火。可他又想，那点催人痒的灵动也是真的。

实在够好了。

不多久，少爷像想起了什么，笑吟吟勺起一颗，刻意慢慢慢慢咬下去，目光黏在他那美人身上不走。

有诈。美人瞟了瞟他，执意初生牛犊不怕虎。

第一颗粉圆子，行，芝麻馅儿——还挺好吃。

外白内黑，跟这人差不多。令冬华胡思乱想。

咯嘣。

是枚铜钱。

这样好的运气？小花旦微微睁眼，不安盖过了喜悦。粉圆经大少爷捣鼓过，指不着要作什么。

果不其然。

一枚，两枚，三枚。

一碗六颗，一共六枚。

多来两碗，绳子一穿，就是一贯钱。

“你看，每年续上它十年八载的运气，再多过上个十年八载，就是一生顺遂了。”氤氤氲氲的暖汽后，谌宗泽笑道。

令冬华堵得语塞，抚额：“一两颗的还能吃，这一碗跟一碗的，您是给粉圆儿装上核了等人挖呢？”

说得是不留情面，其实心尖儿上一块，早跟粉圆馅儿似的，化了淌开。

果然是大少爷啊。

那也值了——令冬华从他一字一顿的口型里读到。“姐姐，”谌宗泽拿勺子一轻一重地敲敲，叮叮咚咚，“你看这长夜漫漫……”

“怎的？”量他也没有新花式。

谌宗泽露出一点被看破的无奈：“不如听点故事？”语罢也不顾他，只兀自念起来。

那种既沉且柔的语调实在太温存，如同子夜时分香烛一支，飘起斜烟横雾，催人自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