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说得太过蹊跷，纵算令冬华自问览遍人间百态，也不由得百般心痒。

柳尚遇没有正面回答，只看着他柔声道：“冬华，方不方便替我取两幅字画？”

“别急，不是现在。”他又缓缓煮起新茶，眼光凝视袅袅白雾，清隽面庞匿在雾里，叫人看不太真切，“……我先慢慢说予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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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行重新开张，要等到初五。

令冬华抱着一卷稍显意气风流的行书，有些发愣，木着朝柳尚遇递过去。直到对面人笑着摆手，他才醒过来：“啊？”

“哪。”经此一杯茶的情谊，柳尚遇似乎放开了一点，还有心情玩笑，“很出奇？”他指指那副檀木鎏金的字卷，“敬赠薄礼，请君笑纳。”

不等令冬华回绝，他认真解释：“还劳烦了你到书馆，到底不好意思欠你人情。”

又接连补充：“只是朋友相赠，况且不是没有私心。我觉得，跟你手上那串小叶紫檀的佛串，十分相配。”

从前怎么不知道柳先生这么会给人下套。一番话讲得，不收就不拿他当朋友似的。

可是看他眉眼含笑，好像愉悦至极。

“……柳先生，”令冬华心情复杂地暗叹一口气，由衷祝愿，“珍重。”

柳尚遇一怔，随即露出了真心实意的微笑。

他说：“同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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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锋不藏，铁银钩。

要让人怎么相信这是遇人遇事退三分的，那位柳先生的字呢。

——他也曾是那样一位少年啊。

令冬华陷入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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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须从大年初一的茶馆说起。

“我想请你，取完字幅后，将红木那卷，照着信上的地址寄给我母亲。紫檀的，先留下来，书馆后相会。”

语罢，柳尚遇推出一块银锭：“先莫拒收，一码还一码。这钱不给你也要给报童，今年特别，倒不如给了熟人。”

太有理了，令冬华无语凝噎。

他不自觉蹙眉，一忍再忍，终于禁不住问道：“您该不会每年都是这样？”

这等事还有请人代劳的？

“嗯。”柳尚遇颔首，“有一年险些同娘碰了个正面，后来便都托与他人了。”

令冬华是真惊讶了，柳先生分明看着与母亲关系很好才是。

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柳尚遇再度解开左手袖口，袒在他跟前，微微用力。于是令冬华便清晰看见，那道暗红的鞭痕，齐齐整整地切断了突出的手筋。

一般人的惯用手是右手，即便他偶尔使用左手时不太灵便，也非常人能看出来。

未等令冬华反应，柳尚遇淡淡道：

“我是左利手。”

想了想，又说：“直到十九岁。”

也就是没跟现在的令冬华差多少的年纪。

话音甫落，令冬华身子僵直——那位柔软的母亲，为此会多么哀伤。

面前这位眉宇清浅的柳先生，是拆天了，还是裂地了，叫亲父将他文人的惯用手给直截抽断？

他几乎动弹不得，默然听柳尚遇用微风徐徐般的调子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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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门是真的百年名门，世代文官那种。出过悍然直谏的言官，出过铁书金笔的史官。偏到柳小公子他爹那一代，高喊读书救不了今日之中华，毅然弃笔从戎。

人是好人，可惜柳小公子从小就不算听话，倒继承了家族传统，今天左传明天论语。话不爱说，唯有一嘴的君子之道，活像个小先生。

年次见长，还发现这是个天生的左撇子。

左撇子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不能舞刀弄枪啊。

柳老爷想让他右手挥棒，柳小公子想左手读书。结果两人各退一步，柳小公子得以接着念书，代价是“像个正常人一样”用右手写字。

——他爹在场的时候。

他娘是位静女其姝的闺秀，一辈子轻声细语。他爹在外头忙着开炮，文文静静的柳小公子跟着文文静静的柳夫人，最大声说话的时候是朗诵诗篇。她疼自个儿独一份的亲生骨肉，舍得三不五时悄悄带小孩去梨园听戏，每逢柳老爷不在，就偷偷准许他用回左手。

毕竟他左手写字确实风骨笔挺，后天养的右手隽逸归隽逸，总少了那么点精气神儿。

当然，撞上突击巡查，被看见左臂枕着一手墨汁，露了馅，又是一顿毒打，板子直往左手掌心拍。柳小公子不逃不跑，一声不吭挨打，泪花在兔子眼睛里无声打转儿，他娘舍不得，跟着哗哗淌泪。这么俩泪人儿一站，铁石心肠也只能停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