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此，台下哄闹声逐渐加快发酵。谌宗泽僵在当场，几乎不可置信地抬首看他——发丝遮在额前，随风微微摇晃，眼神藏在后头。

谌宗泽想说些什么，没张口又咽了下去，连试探着伸出的手都收起。“……姐姐。”用只有令冬华才能听见的声音，他低声地，干巴巴地喊，哀求一样。

然而这时，令冬华再看他的目光沉静如水，幽暗晦然，像折不出一丝一毫的光，然后他同样轻声回答：“你知道的。你来，我……和你，都不好办，这事儿你管什么的。”

可惜谌宗泽这时候紧紧盯着他看，正是最最眼尖的当儿，瞬间捕捉到他鬓边异常的地方，立刻急匆匆拨开碎发。

这举动一出令冬华身子顿时僵直，果不其然感受到他手上动作停下，极缓地回首朝一众看客望过去。

——那是个洇进脂粉与砂石的伤口，什么措施也没来得及作，盘亘在额角张开狰狞的面孔。伤口下一滴积累了许久的血珠，正摇摇欲坠。

一霎时，谌宗泽只能听见两人纠缠不休的呼吸声，长短相间此起彼伏，以及令冬华险些疼到抽气的暗喘。他的手缓慢而沉重地跌落。

于是因着这一拨，少爷亲手截断了自己的后路：事已至此，叫他怎么就此打住离开。

他想问疼吗，可话到嘴边拐了弯，几乎是呼喝地，谌宗泽开始低哑着声嘶力竭：“他们对你做了什么，你不要……你不要什么都不说！”说不清一腔愤怒，是冲着谁去，大概皆而有之。

也许只是因为他心里，姐姐永远是美的。秋波横来、顾盼潋滟、水袖隽影、颦笑生情，诸如此类。纵使此时此地，痛得不知所措，血腥气卷入熏风缭绕升腾，只沉默地看着他，同样美得不可方物。他似乎不属于此处，不属于任何现实。

但这美从来不会落入所有人的眼睛。

譬如此刻，他在彼方，便永远永远，不过一个戏子。

“不就是磕破了皮吗？兄弟们一天到晚跟着大帅打山头，大少爷你问问，哪个没断过手啊脚啊的？你们倒好，京城躺得舒服得上天去了，搁这儿对我们呼来喝去，倒宁肯哄着捧着个下九流玩意儿，恶心不恶心？”

良久有人忍不住大喊出声，“这戏子算个啥下三滥的，您自个儿也照照，您这又是个什么东西！”

您可少说两句，我真快拉不住这人了——令冬华在因伤口被拨开而疼得眼冒金星之余，恨不能摁住那人的嘴。也正因这一恍神，他不慎松了手，给了谌宗泽可乘之机。

完了。

令冬华内心开始真正叫苦。不出预料，少爷慢慢地将他的手牢牢收进掌心，是最难挣开那种，指缝贴着指缝。

他的视线逐渐沉下去，冷硬得一如铁石，接着他就这么牵着令冬华，一步一顿地走下去：“今天我要带他走，可倒要看看谁拦得住！你们流的血汗我们都记着呢，一笔账归一笔账，冤有头债有主，该找谁还——”

那道视线傲慢地扫视一周，厉声道，“还请诸位，擦亮眼睛，看看清楚！”

怎么能有人蠢成这样？令冬华惊得睁大双眼，这话放出去，后面那几年的仗，谁还替大少爷打？

就是不为少爷为了现世安稳，他都想把谌宗泽就地打晕扛走。可惜偏不逢时，才从疼痛中缓过来，他整个儿太阳穴直跳得手脚发软。

眼见着氛围变得燥闷，角儿才站定皱紧眉头，心知事到如今难以挽回，干脆隔岸观火，等着看大少怎么力挽狂澜救场。

然而那场下静了一片，惟有风拍树响。谌宗泽那只手很干燥，仲春里甚至泛着凉，而他被握着，胸腔微弱坚定地鼓动。

最奇怪的是，竟无一人阻拦。

略一转圜，他又自觉顿悟：这些人认的是死理，不针对自己不可能，可倘若统帅长子愿意负责又另说——虽然说来就让人想当场给他掀翻，但听着确实是要负责的感觉。

所谓谌大少万人踩，不过是基于谌统帅的态度。然态度或许会改，血缘和年纪却变不了，嫡长子就是嫡长子。借令冬华本人这块踏板，叫谌宗泽像话些，未尝不如大部分人所愿。

实在皆大欢喜，他也没有不甘心的立场。

自认为想通了，因此令冬华便收了声，按下心底刚冒头的叹息，顺从地被拉着离开现场。

正巧他也又痛又累，何乐而不为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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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远去之后，没走两步，谌宗泽带他到阴凉处坐下，尤其珍而重之地慢慢给他摘了装束。

令冬华用洞彻的目光看他，看他抿着唇不说话，又拿帕子沾了清水给自己擦伤口，看他眉弯小小赌气和恼愠，看着看着蓦地笑开了。

见状谌宗泽动作停一停，又觉得有种突如其来的尴尬，索性放弃言语。一边是心烦意乱，一边是心猿意马。

“你真是……唉。”最后先认输的是少爷。

分明是疼得眉心拧成一团，偏生令冬华却翘了翘唇边：“哟，怎么，您这算是挣了脸了呀，还不乐意？”手撑在后脑，飘出一个轻哼。

谌宗泽像想给他涂伤药的样子，踟蹰几下，又像怕他疼得太密，陪他随便扯扯，等他缓些。就似现下，他佯怒：“我是全为着自己了？”

无可奈何地，令冬华维持姿势，半仰着头，斜掠去一道视线，也假作不懂。“嗳呵，还能是全为了我不成？卖乖也有个度。”

如同觉得他们忽然心有灵犀起来似的，刹那间谌宗泽弯了眉眼。

“如果我真是全为了你——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