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是个晴冬，难得的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柳夫人领着他进了梨园。梨园比日头更热闹，你方唱罢我登场，不提早开了包厢，都没法在一众长辫大员里择地就坐。

忽的，柳夫人脚步一顿，仰头望了望，极轻地叹息一声，絮语道：“要是叫你爹看见，他可又要冒火了——好了，遇儿莫瞧，快过吧。”

谁知座上宾先注意到了柳家母子，披着织锦妆花袄子的贵女微微扬高下颚。乘柳夫人不得不停下行礼的功夫，他边有样学样，边忍不住拿余光多瞄了瞄。

十岁余的小少年，正是最躁动的时候。偏生个头没长起来，看那贵女只能看到七色镂花的长甲。

如此阔气的排场。

心怀家国大义的小少年情不自禁地拧起眉头，颇有个小大人的模样。

可他又忍不住悄悄侧了侧头，这下终于能看见一个完整的人了。

然后他就在短暂的一霎，忘记了方才所有的念头，双眉归位，呼吸一停。

狐裘锦衾里，裹着一团嫩生生的玉雪。小孩儿目光丝毫不为这轻微的变故所动，勉强能看清的侧脸上，鼻尖冻出粉红，脸颊白润明莹，纤修羽睫都拦不住翦瞳透亮专注的水光。

他被一层沾了薄雪的斗篷罩住，自己也像雪地中走出的仙童。

——好标致的小公子。

那贵女唤小仙童作“囝囝”，又轻又柔的语调，合极了那张小脸。

真是好小的小孩子，沉静又乖顺地凝望戏台，肩上乌漆发丝一颤不颤地搭着，半点儿没有四五岁娃娃的闹腾，十足惹人怜爱。他单是坐在那儿，就让人心都静了。

彼时柳小少年，只是单纯依了人皆有之的爱美之心，被那种吸睛至极的童稚之美，引得失魂落魄。他跟着娘亲走进包厢，扯一扯她的袖子，小声问那个小孩的来路。

“令小公子啊。”柳夫人又深深叹了口气，“令府近些年新得的眼珠子，学名还未取上，可别挨了碰了。听令夫人说，今儿是见天气好，雪也好得很，才抱着他出来走走。这梨园，令小公子多留了两眼，也便携他来看个新鲜。”

她也不忌讳跟才知事的儿子说这些事，蹲下来揉了揉自家幼儿还剩半点婴儿肥的脸蛋，“遇儿记着，令府的事儿，半句也莫要与你那个爹提起。免得他把脾气带到家里来，竟连戏都不要看了。”

原来是那样鼎铛玉石、金块珠砾，才能堆出的瑰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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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尚遇跨出旧忆的漩涡，心跳便重重落了下来。

——他视如珍宝的回忆，其实是另一个人的疮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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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谌府的途中，路嘉越显得略微笨拙，尝试安抚面前闭目养神眼不见为净的伶官儿。他还没开口，对方眼帘颤了颤，用食指压了压唇瓣。

小少爷就知情识趣地继续保持住口了。

路途着实有些远，叫令冬华又忆起许多旧事。

他想起谌宗泽冬至时，借着甜酒圆子的醉意，第一次将自己的一部分真实露出，说起他在戏楼度过的年岁。令冬华便忽觉，或许那被热茶砸出的帘后人，并非是他们初次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