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余年前，令府本已迫近穷途。那金银富贵，皆是纸糊的高楼、镂空的大厦，触之则坠。可他不过五六龀龄，又身在此山中，叫亲族手挽手遮住他眼前惨状，还以为尚在仙台。

阿娘阿姊为了护着他，哄他来到戏楼瞧乐子，说去给他买糖，其实是去收拾残局——可惜，彼时懵懂小小仙童，犹然一无所知。

一幕戏谢了，两位女眷未归，令小公子噔噔噔溜达到后台瞧。他仍记得那日自己的装扮，描金的一件嫣红披风，绣着银的平安喜乐图，活脱脱一只初具灵慧的小兽物，譬如孔雀儿一般。

那个人实在太出彩，出彩到了格格不入的地步，令人一望就被他擒住眼光。墨色的发，俊挺的肩，别一只白玉冠，好似凌云木成了仙下凡来。不是说别人没有他那修长的根骨、冷隽的眉目，是他那根骨眉目中，自有一种沉宁的，堪称气度的风采。

令小公子被他抓了心，痴痴站住。谌少爷这时便挑了眉，撇了撇头，迎向他走过来。少爷还在体弱的时候，受不住寒风冷冽，袖子捂住嘴唇，飞快咳了两声，蹲下替他拢紧披风，小心翼翼地扣上繁复的子母扣。

后来令冬华想，从六岁到了十六岁，他仍然迷恋那样的少年，却再也没见过那样风雅的咳嗽。

是那一日他立领的扣子摔了一颗，少年偏钟爱他那样过分昳丽的外貌，扯了一枚金袖扣，轻轻挽个结扣上，又放松了力道，拍拍他的头。

同样的袖扣，他前些日子看谌宗泽拿出来过。背面的雕花，正是谌府家徽。

原来是从来就注定了的事情。

他是晓得谌宗泽将他当小姑娘看的，那时。怪他穿得太雌雄不辨，换成小男孩，叛逆少年未必有那般柔情。可又没关系了。

谁料到呢，时过境迁，戏子与看客身份更迭，台上人与台下人位置交替。被父亲塞进戏班的少爷将继承衣钵，娇贵的小公子折了腰肢。

然而兜兜转转、南辕北辙，谌宗泽仍然准确无误地，再一次把他带到了自己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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厅堂里的对峙依然如故。

换了谌世光在与长子鏖战：“你早就知道了，是吧？姓令的你也要动？我还嫌当初没把他的血给吸干净！你上赶着给人送命去了？”

“谌宗泽，你是生怕姓令的不找你寻仇来了！你不看他的姓，总要记着自家的！”他把话音往姓名里重重一咬。

柳尚遇再度隐没在阴影里。他性本静，不是招人的模样。似乎这样听人家的陈年家事未免不妥，柳先生自认功成身退，暗暗摸了侧门，脱身出去。

不料，见到一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故人，依着门默然听，面上神色如遭霜冻，也不知听了多久、听了些什么。

春分之后，谌宗泽顺水推舟将他包了下来一人赏玩，柳尚遇是再难见着角儿了。

他一诧，脚步停一停，恍惚旧梦重温。柳先生循着柳小少年的踪迹，走到今日的令冬华跟前，梦呓般地笑了，柔声道：

“令小公子，早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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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令冬华魂魄并不附体，见这人在此，分明也吃惊，却只随口应和。

近二十载以来，他对心上人欲盖弥彰的底牌，他至璀璨亦至腐朽的底色，他明亮夺目又鲜血淋漓的一段人生，他光洁肌体下炽痛的创口。

忽如其来地，被一个陌生人，在他最在意的人前，毫无防备，完全摊开。

他手足麻痹，神色空洞，像被掏了胸口的娃娃，抑或卸了发条的留声机。

人道伶人多戏痴，余下是无奈糊口。独独令冬华在两者间夹缝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