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得不醒。

那在军阀老爷们进城时，轰然坍塌的令府牌匾；那娇纵尽奢的阿姊，笑着飞来含有泪光的吻；那霜雪尽染的，无遮无拦的梨园大院……

叫他如何抛下，如何忘却。

他们不是上位者的博弈下，历史车轮滚滚倾轧的时代尘埃 。

他们是有血有肉，嬉笑怒骂的人。

令冬华亦非徒有躯壳的陶瓷娃娃，非是丽娘，非是虞姬，更非是崔莺莺。

令冬华是脱胎于名门令府小公子的，绝代伶官。

生于斯长于斯，绝非他该死的理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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谌宗泽不懂得，也不认为需要懂得。他不见天光的世界里，这甚至算不上一场轰轰烈烈的成王败寇，而只是它之后不足提的寥寥几笔。

“我会守着你，别怕。”仍是从前的语调，令冬华却出了半额冷汗。谌宗泽连声音都放柔，在他额上轻轻一吻，“你看，我是真的喜欢你。姐姐且安心做个戏中人，也就可以了，别多想。”

他长长喟叹一声：“你好乖，我好喜欢你。”

可令冬华不禁想，他那难以言喻的“喜欢”，里头究竟是些什么？

是三尺圆圈，或是画地为牢？

令冬华终究失魂落魄，全不知怎样回到的梨园，也不知谌宗泽何时离开。柔情蜜意同新伤旧痕短兵相接，水火不容，天翻地覆。

不期然地，他慢慢清醒过来时，在水光盈盈的视觉里，见到了一方素色绢帕。

绢帕的主人有一只极漂亮修长的手，另一只则无力地搭在身侧。白晃晃的日头下，隽永如画的青年逆光而立，笑意微微，耳尖泛红，早已不复昔日小少年羞怯模样。

入了伶官儿的眼，便似乎有一些蒙尘的记忆，在缓缓解冻。

他没来得及接过帕子，就感觉有什么柔软的触感，轻轻落到他的脸颊。

“小公子。”眼前人俯身温言道，“很巧，能见到你，不胜荣幸。”

唇齿温柔，一字一停。

小公子。令小公子。姐姐。宝贝。

于是被他长年紧锁着的，名为“不对”的记忆闸门猛然解封，凛然倾泻。

柳尚遇此时出现在此，喊他这一声，固然蹊跷；但细思之下，那些暗潭里的魑魅，却因这声轻唤逐渐浮出水面。

在柳尚遇口中，他永远是“冬华”，是“令小公子”。退一步讲，纵然路嘉越只是初识，他也可称“小公子”。

……惟有谌宗泽，一声叠一声的“姐姐”喊了这许久，他竟丝毫未觉不妥。大少年长过他七八年，喜爱以他与戏中人相喻，这叫法多半也从折子里学来。

譬如柳梦梅，譬如潘必正。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在不早不晚的时候，偏不逢时地发现他钟意了一位恶人。尚未泥足深陷，不曾在劫难逃——同样无法及时抽身。

是一个半截身子沉入沼泽的行人，无措，瑟缩，畏惧，与其僵持。不敢挣扎作动，怕愈陷愈深；亦不敢落拓脱身，进退维谷，上下两难。

如鲠在喉。

冬日冰霜雪巷，雌雄不辨的角儿立在霁光中，书生穿过长廊匆匆前来，小意绽在齿间。

“小娘子。”

车驾上浓情正酣，未来少帅挽上他的手，让他跌入他的胸膛，曼声低唤。

“我的心上人最是好看。”

——他不是他的同行者，他是他的杜丽娘，是他关于爱与美的一场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