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鼓响，霍定文乍然激灵惊醒。心跳一声声鼓动砸在胸口，汗珠滚落。

又来了。

接连错杂的梦魇，像是一呼而上的黑色海浪，一潮一潮，渐次汹涌。又在他退出那片晦暗海域时，缓缓隐没。他甚至找不到自己畏惧的根源，乃至于每一次都在疑惑，自己醒来的数分钟内，仿佛要把他吞噬的心悸，到底出于何门。

他现在就在这数分钟内。

逃亡，追逐，枪声，寒凉刺骨的河水，水面上听不真切的匆匆脚步，水面下忽明忽暗的视线，人群惊慌失措的嘈杂呼声，医院明亮刺眼的灯光，消毒水激烈冰冷的气味……

是这些吗，他的黑色漩涡？

白日里冷静自持的外衣蓦然坠地，赤条条一颗心焦躁地横冲直撞。

追逐他的是一团灰霭，卷起微带血腥味的风；等待他的是水下黑雾，人化似的起舞引诱他被它侵吞。

而他是不属于人间的，游荡的外来异物。

过完这一阵就好了……

霍定文捂着胸口，努力找到自己的呼吸。

偏生今夜的梦魇后劲格外激越，竟有再将他拉回梦境的势头。

在即将被拖回脑内的穷途末路前，他几乎徒劳无望地胡乱抓取，匆忙间有什么温暖厚重的东西，哗啦将他轻轻罩住。

眼前的梦魇雾霭应声消散，重归于白茫茫的梦境里，他似真似幻地闻到一阵几不可察的檀香，并不纯，夹杂着有一点烈的硫磺气味。

……是谁……

陷在难得安静的梦中的霍定文来不及想，他疲惫不堪的意识急忙忙贪婪地沉沦，以免被再次激起。梦沉前，他似乎听到了，梦中谁喊了一声，“定文”。

他只是紧紧抱住怀里的布料，然后埋首迷醉地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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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路嘉越来取回他遗落在霍宅的一件大衣。

霍定文神色自若，递过去的时候大衣已经洗净，干爽里透着清淡的皂荚香气，被烘得尚带余温。好在他平日里表情就不多，任谁也不会知道，那上面曾经沾染了二公子房中的安神香。

自然，天知地知。

气味的记忆最牢固。那缕并不纯净的檀香，一度让他想起了，从冰水中被救出的一瞬间，包裹全身的干燥衬衫，和写作人工呼吸的、毫无旖旎意味的亲吻。

“越哥，你早上去哪里了？”他仿若无事地随意搭一句话，起身拿出一套茶具，“我手里有一批账目很奇怪，想让你看一看。”

闻言路嘉越一噎，二少这不设防的范围，也稍嫌太宽泛了些。思索片刻，他先回答：“去了令小公子那里，他跟谌大少……出了点矛盾。”算是不可调解的那种。

话音才落，霍定文坐定斟茶，眉宇有淡淡笑意：“没事，床头打架床尾和。”

他的神态放松自然，拿起茶盏时薄青的血管浮上淡色的手背，骨节微凸。低垂眼帘时，长睫与隆准接近，呈一种色调分明的锋利文气。

尤其稀罕地说着打趣的话，嘴角勾一勾，似乎反着银光的钢笔尖，挑起了一朵花。

“稀奇啊你。”路嘉越为此怔了怔，忽略了心跳不正常的一拍，笑道，“会说这种话了。”

见状，霍定文笑一笑。

“他们本身也是。”

二公子煞有介事地论述起别人的家长里短：“前令府幺儿和现谌府长子，本来就该有这么一着，越快越好解决。现在爆发得这么早，意也就不那么难平。看着唬人，事情过了，其实根本不足提。”

路嘉越却反常地轻轻摇摇头：“定文，你不会，也没有喜欢过谁，这和你的策划战略是两码事。小公子……他没有当成一个纯粹的伶人，还有一点……天真，他很在意大少，想跟他，并肩同道。”而理性之至的霍二，一定会嗤之以鼻。

然而此时的霍定文并没有听清后文，只在听到那句“你没有喜欢过谁”时，指尖按得发白，关节充血红肿。

当时他在医馆，梳理自身人际关系网。写到“弟弟”二字时，刹那间几乎将他整个心房紧紧擒住的窒息，似乎心中一块阴暗的河滩倏然涨潮。

他不敢细思，岔开话题：“也是不无道理。说起来……我最近总是在做梦。”

那双向来清明自持的眼睛微微失焦，望向身边人的目光有些散乱。青年额间洇出些许汗珠，手心反倒泛着凉意，一句话突然而生硬，与前文毫无干系。

路嘉越默了默，并不问他梦境的内容，只去环住他的肩，轻柔拍打，一垂首，便看见日晖透过碎发，映入他点墨般的漆黑眼瞳。小少爷缓声道，你没有安全感。是一种半开玩笑的笃定。

几乎是在下一刻，霍定文又稍稍抬头，伸手在台面下试探着犹豫靠近。路嘉越同他双肩并排坐在一侧，倒了一杯茶送到他嘴边。

无声而默契的慰藉。

于是在呼吸之间，青年绷紧的脊背松下来，手不着痕迹地坦然藏回，眼神重新凝聚，从眼底渗出暖意。

“不是。”他冲小少爷摇摇头。

后者不明所以，二公子笑笑，告诉他：“我说，我很有。”他补充这句话的时候与对方双目对视。

……保护，探望，信任。可能都就是为了这一刻吧，目光交互时，路嘉越不自禁想。

与此同时，和那些泥沼似的记忆不同，一股暖流奔涌上了霍定文的回忆疆土。

他的眼神亮得惊人：“越哥，我小时候做了噩梦，喝热茶是不是也要加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