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渐寒。

令冬华如今也说不上来，他跟谌宗泽算是个什么关系。大少不是读不懂情绪的人，但未必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他能够回馈予他人的爱，极有可能，原本就是这副模样。

所以他才需要能被全盘掌握的下九流戏子。换一个伶人能受得心安理得，可他爱之入骨的，只有令老板这样的性子。

他们是天生的登对，也是天生的不衬。

反而是柳尚遇的态度越发暧昧不明，仿佛知晓了什么一样，似真似假似有似无地屡次偶遇，暗示得堂堂正正。

要说柳先生全是因为心在自己这儿，令老板是不信的。放在去年他还能信一信，但深思之下，试想，从一无所有、抽断手筋离开名门柳氏，孤身冲撞金陵城，到傍上谌大帅这棵遮天大树，成为他手下查清自家儿子底细的心腹幕僚。其中千回百转，定然叫人心惊。

如此人物，岂称说两句就脸红的等闲之辈。

他是一支拔去盖子就显出刀锋的笔啊。

从前那些明里暗里的示好，令冬华看得懂也懒得管。他施舍风情固然雨露均沾，可心中关于情爱的部分，向来只装得下一个人。

换在往昔，很可能他就与谌宗泽这么得过且过下去。是卫逾给他留下的暗伤太狠，得不到确定的前程就不敢赌了。他无意和大少未来一院香粉争奇斗艳，不想成为他精心妆点的瓶中花，又舍不得这个人，奢想和这人一路同行。

情呀爱呀，真是最麻烦、最俗、最美的东西。

“柳先生。”他朝眼前青年点点头，索性连发套都不伪装了，自顾自把玩灌茶，“想起来要治我的罪了？”

指初遇时就被问及的，他不合常理的长发。

柳尚遇微微一滞：“……冬华，你明知道。”我从来不会伤害你这件事。

“我不知道。”

那是极端沉静澄澈的目光，一瞬不瞬，别有深意。

本身如果令府沦陷晚上十几二十年，以令小公子的灵慧过人，无疑是个人物。就算现下，七尺戏楼不够他伸展，洞察世事的本领也还在。他是极透彻的一个人。

让柳尚遇食不知味、心绪难明的，正是这点透彻灵慧。

“嗯，我是谌世光的爪牙。”他自嘲般低声笑笑，“我入民军，是他的手笔。霍定文的事情，非我参与，但我是第一批知情者，所以谌世光才坐得住、坐得稳。”

令冬华确信道：“民党上层也有人知情。”否则不会不紧不慢地部署这么久。

“是我。”柳尚遇坦然，“我需要民党高层的信任，来帮大帅做事。即使是霍二，也只能察觉有内情，断然猜不到是我。”

是，金陵谁人不知，心怀天下体恤黎民的，国学先生柳尚遇呢。

“你就这么告诉我了，也不怕我捅到民军那儿去。”角儿在问他，眼神却在台面上。

知道他等一个证实，柳尚遇轻轻展眉：“你舍得割弃我，总不舍大少。我们是一侧的人了。”

“……我不甘心，令小公子，我不甘心。”他好像在回答一个藏起来的问题，“你说我从前错在哪一点？错在左利手？错在中意读书？还是错在，不愿意耽搁闺阁小姐？无缘被压抑过了近二十年，这种感觉我以为你会明白。”

他又含笑看过去，眼底倒映出一片明亮天光：“我怎么活下来？柳门清誉满金陵，而我是三缄其口，被无故流放的罪人。冬华，你告诉我，倘若你是我，我应该怎么做？”

那个心怀柔软，却被人间一再刺伤的少年郎，最后以同样的方式回报。他曾有世上最温暖的心肠，终归没有与之相配的幸运。

“谌宗泽谌大少在这里，所以谌世光最先找到我。”柳尚遇从容地呷了一口茶，“他不知道也不关心我被驱逐的理由，这很好。我在他手下卖命，他给我留下一条命，和堪堪立足的体面。这很够了，再有旁的，我都能自己得来。”

给他一叶扁舟，便能逆风翻盘。

被谌世光看中的，柳门的声势，他一样可以借来。

“你为了谌宗泽接近我。”令冬华颔首，“然后再事事报备给他父亲。柳尚遇，谌世光难得没有看错人，你这样的人物做这些小事果然屈才了。这一年你利用局势顺杆往上爬，看起来应该十分顺利。”

语毕，角儿深深凝望他：“那你又何必再来找我。你对谌宗泽，真有这么不甘心吗？”

听言柳尚遇愣了愣，欲言又止。

半晌，他柔声笑笑：“陪我出去走走行吗？城中央那棵树，叶子快落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