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令冬华还是与他散了个短步。

同样是喝茶谈话，在外头和在楼里就是不同。到了茶馆，角儿需要服侍人的包袱小上许多，简直像柳尚遇算计的一部分。

柳尚遇同他一前一后原路返回，两皆无言。不想，未到梨园，先见着一位出乎预料的故人。

其实再度和大少爷久别重逢，伶官儿倒有一种“本该如此”的心口落下感。军务繁多归繁多，大抵却不至于一两个月回不到金陵的。还是籍口居多。

只是他现在有人相陪，状况就有些微妙了。

不远处，谌宗泽向前一些，状如无意地与令冬华一碰手，立刻别过，旋即止步，停身回首定定地看他：“巧了，令老板。”官方式的笑，眼里毫无情绪。

于是令冬华当机立断，靠近了另一个人的肩，作出谈笑昵然的模样，隔着一具身子盈盈笑着探过头去：“哟，大少呀？”

像一个答案不明的哑谜。

所谓貌合神离，所谓虚与委蛇，都是谌宗泽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套用在他们身上的词汇。

打完招呼角儿又钻回去，近乎脸凑脸地跟柳先生说着什么。未曾料想，谌宗泽虽不再多说，却神态自然地随他们一起前行。

轮到令冬华噎住，他单知道谌柳不对付，哪知也能生生合了意。同路来也不嫌膈应，弄得这一道仿若被拉得没了穷尽。

临了，大少顶着一张“无事发生”的脸，错开他看也不看梨园地迈出去，几不可闻地快速道了一句：“我很快就要走了。”脚步不停，不多久就看不见人影。

由于近些日子大势变化，戏楼难免遭了心浮气躁的兵条子的殃，不必关门大吉已经幸运，蒙灰破损的招牌也无暇修整。

这座飘飘摇摇的小楼下，柳尚遇轻声道别，末了忽而叹了口气。

“……我其实没那么不甘心。我只是——”

他一顿，接着笑一笑：“算了。……冬华，再见，祝你都好。”

云一日少过一日，天便渐渐冷下来。城中央的树上挂不得果，黄叶飘飞。战火北上，民军来势汹汹，殃及池鱼。非但谌宗泽真的离不开军营，戏楼来客也清少，取而代之的是借地火拼。

前几日，就有一班所属不明的兵，几乎拆了半个梨园。

谌宗泽是在这样一个萧瑟的时节里，再次找到的令冬华。

“姐姐。”

他就站在戏楼边上。门是开的，里头空着，横躺着几条碎成两三片的长凳，被粗暴地拼接起来。柱子落了灰，给雕花上了层略显沧桑的妆。

今年的雨季已经过去很久，明年的还遥遥无期。因此现下的滂沱，就有些意外和设计并存的味道。

令冬华放下水粉，在眼角眉梢画完最后一笔，先是远远“哎”了一声，然后就穿着那套白色长衫下了楼。

在他最后一眼里驻扎着谌宗泽，身后瓢泼漫天。少爷没回头，立在房檐下看着他。

真等到旦角儿下来，谌少帅反而语塞了。令冬华那头长发是真的，是他怀念家族旧岁的某种载体，这事于大少早就不是什么秘辛，可它们从卫逾走后就被他自己裁到齐脊。他装出一种刻意的自然，笑着沿着脑后顺下去。

来之前他只想着再见见令老板，忘了把场景在心里演练几遍，因此开始手足无措。说什么呢，要他等？要他相信自己？听着不太现实。

思来想去的少帅有了主意，他将双手放到令冬华蝴蝶骨上交叉，抵达舌尖那句“我就想抱抱你”咽下去，喉咙里话语相错，终于堆出一句轻颤着稍显仓促的：

“我就抱一下。”

——就一下。

他微微垂下头的时候能看到伶官儿眉心的花钿，不是贴的，用的胭脂膏，一笔一画描上去，最常见的红莲，半干着泛一点薄且弱的光。有一种乱世之中，讲究得不合时宜的美丽。

谌宗泽食了言，手握紧了些许，克制着把唇瓣往额下极轻一掠，旋即心虚似的松开手倒退半步。

挠人的思念深入血脉，造出一时半刻的意乱神迷。

然后令冬华追过去半步，想也不想地用嘴碰了碰谌宗泽脸颊。

“……我怎么每次见到你，你不是上了妆就是穿了戏服呢。”谌宗泽一愣神，滞涩的呼吸被轰鸣的心跳盖住，说着调笑的话语气神情却不是那么一回事儿，声调平直到干巴，“我回来……我回来之后，你这么穿着别画妆见我啊乖。”

能言善辩的小花旦这会儿也没笑，良久轻轻翘一翘眼尾：“听见了。”

他没告诉大少爷，其实已经见过了。

“收到，少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