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飞行器载着身着军装的一行人向着巨大的光影建筑前进，在高台前立刻打着转，沿着两条又高又长的平行光滑弧线飞向高台两侧，在不可思议的热烈日光下，那供新皇帝发表慷慨陈词的话筒像是一颗闪闪发光的大钻石，此时正值六月，帝国六色花花粉如同灰尘般在空中飞扬。

所有人员依次入座，严勘的位置位于严威下手。

这个座位安排未免微妙，一眼望去，谁跟谁是一个阵营的，一目了然。

位于严勘不远处有几个人小心翼翼得凑近，几乎可以算偷偷摸摸地动了动嘴型，交换了几句话。但由于距离太近，严勘还是辨认出奥斯汀这个名字。

严勘回头一看，奥斯汀放慢速度地被一大群亲卫兵拥护着走来，严勘的位置位于第三排，在奥斯汀离这个位置极其接近的时候，他的速度突然逐渐增加，踏着稳稳的步伐走向高台。

这位帝国新皇帝的外貌可谓是极其出色的，身姿修长，从脖颈到肩部的弧度很细致，只是形体看起来略有点瘦削，他的眼珠颜色极浅，在阳光细细密密地映照下，凝眸深处，仿佛藏着勾人心魄的妖精，但由于长期的军旅生涯，他那张脸上更多的是给人略有点沉重的威压。

一瞬间严勘微微有些晃神。

严勘左手在裤缝处用手捏了一下，随后似乎又一筹莫展地握了握拳头，老元帅眼尖地瞅见孙子这个动作，这是严勘紧张的惯性动作，眉头不由一挑，摇了摇头。

奥斯汀在两个小时里结束了自己任职的首要讲话，言辞诚恳，语句流畅。

除却当奥斯汀讲到“我们将建立起一个新的平衡，当我们为大众制造出更多的机会，发酵出这个社会看似无穷尽的活力，我们一定会跳出现在两相对质的场面，不是吗？”的时候。

在这近乎决绝的宣言里，透出一股强烈的自负，以及咄咄逼人的勇气。其潜台词是:权贵阶级们要小心，我要拿你们开刀了。

位于严勘不远处的一个人以极其悲惨无比的口气道:“又是转圈圈的老套路，我们来推测，我们这位陛下此时的异想天开到头来也许就是一事无成——最多只能逼迫我们像绅士一样的死去罢了。”

说罢，他推了推旁边的人，凑近他，两人又交换了几句便又沉默下去。

严威看着若有所思的孙子，淡淡道:“所有破开荆棘的道路都不是一路平顺的，你看这周围的人，没有一个能一眼望到他们的结局，你我都是如此。”

“您知道的，这结局大半都是您一手推动促成的。”

严威望着他，张了张嘴，缓缓说道:“即使有人差点成了半个疯——唉，算了。”

严勘莫名其妙:"你们到底打算怎么办？"

"进，鱼死网破，退，走投无路，我们这位新陛下扶持新人上路的情形不就表明了他容不下我们的决心吗？"

"难道坐以待毙吗？这样的话你这样快入土的老古董才能心安理得地说出口。"严勘在严威面前素来没有正形，漫不经心地说道。

严威对严勘严肃地点了点头，道:"我很欣慰你有这个想法，不过千真万确的是你貌似帮不上什么忙。"

"我说得是你们。"这是一句冷峻而尖锐的回答。

听到这句话，严威好像忍俊不禁地吃吃笑了起来。

严威接下老管家贝斯安手中的拐杖，点了点他:"别分什么你们，我们，在外人看来不都是我们吗？"

话落严勘已经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走了。

等到走到走到严家的飞行器旁，严威重重靠在椅背上，把手里装柔弱的拐杖扔到了角落，粗壮的手指插/进头发里，好没气地对着贝斯安道:"你看见刚刚那个没出息的笨蛋了吗？看见人了就像个走不动道含情怀春的少女，我就知道狗改不了吃屎，什么高科技用在他身上也失去功效。"

贝斯安微微一楞，伸出一只手臂，搭在严威肩头，安慰道:"那孩子死心眼着呢，他知道了真相我真不敢想象，这次就随他意吧。"

严威将手指摆在八字胡上，双眼眯成一条缝，摇了摇头:"他着了魔，坚持着一个绝对错误的观念，既然他缺乏正常的推理功能，仍然还有……"

他的声音逐渐被沉思的寂静取代。

盛大的晚宴上，往来身着华服的男男女女觥筹交错，灯光渗透每一个角落，落在晶状的地面，灯柱转动的时候好像带起了四散纷飞的碎片。

严勘饮下手里最后一杯酒，环顾四周。

“将军，”奥尔郑重地唤道:“你不能再喝了。”

“我知道。”

“将军,”鲍尔又叫了他一声，犹豫一会才说道,“刚才我问过军部的思凯乐上将，额，他们说暂时没有让你回军部的打算。”

严勘回头看了他一眼，冷冷道:“我想到了——早就想到了——但那又怎么样。”

鲍尔抬起头，他的声音有些生气:“现在的军部基本成了奥斯汀的工具，你还记得之前和我们不对付的人吗？那群人被压得太久了，现在一有机会就迫不及待地尽情向我们释放他们躯壳内压抑不住的能量呢。”

严勘微微一笑，"关我什么事？"

奥德沮丧道:"可是，这位陛下对我们可真不算客气，这次远东星活下来只要是我们以前的部下，基本全部被捋了职。"

严勘烦了。

"听着，奥德，你以为我还会这个烦恼，试图为那些羞辱我的人，"严勘停了一下:"为他们深究，追根到底吗？"

"将军。"奥德声音沙哑地叫道。

"别以为我不知道是谁设法让我没法回军部的是谁，别傻了，奥德，你以为他们让我手里拿着投降旗，我就一定得向他们投降吗？他们只是想再造一个帝国元帅，可是等到那时，我非把他们全吞了不可。"

严勘脸上浮现了一丝讥讽的笑。

奥德张大嘴巴，什么也说不出来。

严勘接着说:"想想看，那个时候他们的脸色将多么难看。"

他扔下手里的杯子，走出了人声鼎沸的大厅。

夜晚的风吹在严勘脸上，消散了酒精带来混沌之感，他疲倦地叹了一口气，突然发现自己好像无意走进去一个巨大的花园前，高速流动的灯光不断冲击这地面，四下飞舞着灿烂夺目的灰尘，是个十分美丽的景观。

严勘四下张望了一下，在寂静的夜里定睛凝视着不远处林荫掩盖的一条长椅上，在那里，飞射的光电逐渐黯淡，终至消失，可严勘看得清楚，那里隐约有一双腿露了出来，他模糊视线聚集在那双黑色皮鞋上翘着二郎腿而显得愈发修长的小腿上，露出的脚踝即使在黑暗里都白的发光。

他看着看着，腿的主人突然站起身来，从遮挡的林荫中走了出来，直挺挺站在了那里，严勘脸色露出一丝惊讶，神色有些不自然:"陛下。"

奥斯汀在夜色下步履放得很轻，与灯光里肆意欢笑的男女形成鲜明的对比。

真奇怪，不远处是为他举办的盛大宴会，他却独自躲开了喧嚣，在这黑暗里偷/欢。

好像是一只行走于寒冷幽冥中孤狼，总是故意躲开温暖的阳光。

严勘记忆里其实是奥斯汀的点点印象的，那是他在帝国任教期间的，严肃认真的，可不知怎么地每当他想起这个人的时候，就有一种暗暗的，暖暖的，内心似有温柔没顶，却又牵扯这一丝幽幽的沉重之感，真奇怪，他明明和他交往不深。

奥斯汀一手拿着平板电脑，看到严勘时眉心微蹙，轻轻走进严勘，轻描淡写地问道:"严将军怎么在这里？"

但凡比严勘年龄大上一些的人，叫严勘时，总是喜欢带上个"小"字，他虽然从来没有在外面表现出来对这个称呼的厌恶，可他无论如何都是不喜欢的，这个称呼仿佛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他，他永远都是被人家护在身后长不大的孩子。

"我出来醒酒，不知道怎么就走到了这里……"严勘抓了抓头发，时宜地表现出一丝茫然。

奥斯汀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然后收起了手里的平板，在手腕上的智脑点了几下，点了点头:"这里的路挺复杂的，你恐怕不好找到出路，我让我的亲卫把将军引出去吧。"

严勘听得出来他是不开心了，忙道:"陛下，我是打扰到你了吗？"

严勘心里想，我不是故意进来的。

奥斯汀停顿了一下，抬起头看了严勘一眼:"对，严将军在这里，我很不方便。"

严勘不知所措，他们隔得很近空气中带点薄荷的风味，严勘直觉那是奥斯汀身上的味道，他的眉眼在黯淡光芒照耀下显得格外温柔，但他出口的话却截然相反。

亲卫来得很快，快到严勘只是尴尬一瞬而已，亲卫看着严勘时脸上一脸不可置信，严勘识相跟他离开，转头对着奥斯汀说了一句:"抱歉，陛下。"

奥斯汀转身欲离开，严勘看见他后颈里似乎要与黑暗融为一体的黑痕张牙舞爪地占据了大半莹莹如玉的皮肤。

"陛下，我再三确认过，紫薇宫的安保系统没有出任何故障，严小将军就这样走进了保护场里，没有受到一点攻击，我对此无法做出解释。"紫薇宫的安保负责人连珠炮似的。

奥斯汀犹豫了一下:"我没怪你，这件事我不会追究。"因为他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可是，这关乎到陛下您的安全，"接着负责人以痛苦的口吻道:"任何没有被识别的不明身份的人靠近紫薇宫，系统就会自动进入紧急状态，我记得四个月前，送来两个机器人，因为没有及时确认身份，直接被判定为入侵者被通通毁掉。"

"我实在无法解释……"负责人喃喃自语。

"这对你是一种警告，"奥斯汀昧着良心道:"当没有身份识别的人靠近——却没有造成任何反应，这是当下你们该克服的问题。"

负责人听完奥斯汀的话，断然开口道:"陛下，从现在起，大约八小时后，我将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对于这次事件我将负起百分之百的责任。"

说着，冲奥斯汀鞠了一躬然后退下。

奥斯汀额头微皱，他伸手一抹，头痛地想着他八个小时后还要再次应付这个顽固的老头。

————

夜晚的皇室宫殿吹起的风有些凉意，女官提起略长的裙摆，小心翼翼地靠近站在阳台露台上向外遥遥望去地奥斯汀。

女官拿着一件黑色外套，放在一旁的椅子上，她不好发出很大的声音，这位陛下平日喜静，但凡在这宫殿里做事的人经过陛下的书房或是寝殿都不由自主地放轻动作。

这位陛下从五官面相到气质涵养都看上去是那种非常温和的人，但是他面无表情的脸却无时无刻都在显示他内心的强硬和不容置喙，他揣摩不透的内心就像天鹅绒那般深厚。

"陛下，露台的风好大，最好不要久站。"女官低声说。

女官知道她们这位陛下/身体不是很好，可能是以前在战场留下的旧伤，医生总是定期出现在宫殿里。

奥斯汀闻言转身，拿上那件外套就走出房门。

女官连忙跟上他的脚步。

奥斯汀望着手腕上显像板那些展现出来的机甲模型，他们排成一排，虽然小，但它们动作一致，以恐怖的同步动作转身，借着轻松变换的队形融为一体，流畅的动作好似青铜色的光辉。

亲卫为他取来大数据分析，机甲总工程师多诺凡望着奥斯汀简单报告了最新测试报告。

"陛下，这是最新军事操练里机甲旋风营。"

奥斯汀点点头，以平静的语气道:"你以为自己是个舞蹈老师吗？就我的所见，刚刚我可能是看了一套柔软体操，把人类动作用到机器人身上，我承认是一种浪漫的类比，可是，这似乎对机器工程没什么帮助。"

亲卫有些担忧地看着多诺凡，他们这位陛下向来嘴下不留情，跟淬了毒的刀子一样，而这位多诺凡上将据说是个性格暴躁的人。

多诺凡也是帝国军校毕业的机甲专业优秀毕业生，本来在帝国军校任教，一年前，他被奥斯汀不知道什么条件打动加入了帝国机甲科研部。

果然，多诺凡一听这话，脸顿时黑了大半，不过他还是隐隐压制怒气，以至于脸色呈现出一副不舒服的便秘感:"如果陛下这么说了，那是我们的失误。"他的声音透露出不情愿。

奥斯汀若有所思地看着多诺凡，然后望向手中记载的实录数据。

"这全是最新机甲的数据吗？"

提起这个，多诺凡的怒火瞬间被平息，激动道:"对，这些全是在实际运作状况下，以黑蛛为基础数据测试的新型机甲，因为最初我们预计如果全部调整数据，机甲躯体发生故障的可能性很大，这也就是说，可能出现问题的地方有成千上万个电路及复杂零件。"

"可是……，"多诺凡暂停了一下微笑道:"经过无数重检测，它们都完美无缺地通过实地检测，所以我们得出什么结论呢？"

多诺凡卖了一个关子。

“黑蛛是最完美的机甲模板。"奥斯汀抬了抬头说道。

"对啊，陛下，黑蛛堪称当世最完美的机甲模板，它架设在帝国实验室的混凝土基座上，我做了一个彻底的检查，不知道它是出自哪位大师之手？"多诺凡敬佩地说道。

奥斯汀缓缓道:"那位大师？"

不久又自嘲道:"不过是个无名的机甲设计师罢了。"

"哦，陛下你知道这个对我多重要吗？不！你知道一点线索吗？我想拜他为师，拜托。"多诺凡做出了夸张地祈求动作。

"你问倒我了，"奥斯汀若有所思答道:"那你只有到地下的时候去拜师了。"

"死了！"多诺凡惊讶道。

奥斯汀将手里的显示屏不偏不倚向着他扔去，把多诺凡惊得差点掉下了椅子。

"不要忘了，你未来20年都要替我工作，"奥斯汀平静地说道:"所以还是实际点想想你的工作。"

"好吧，我的陛下，"多诺凡用手抓了抓一头蓬乱的秀发，"我愿意来帝国实验室不仅是答应你的缘故，而是我想要在新型机甲的发展中占一席之地，但别误会支持我干下去的动力，不是帝国付给我那点微薄的工资，而是这牵扯到我作为一位机甲设计师的原则。"

"那我可以现在可以取消你的那点微薄工资，既然你如此伟大，我便助你一臂之力。"

多诺凡呐呐道:"那倒不必。"

快要走出房门,多诺凡低声说:"黑蛛真的无法再……"

那声音很轻地戛然而止，奥斯汀望了望他的背影，然后慢慢靠在椅背上，将他的头枕在一只手上，不久，在多诺凡觉得他不会回答是，房间里响起了他的声音:"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吧。"

"我早就说过，不值得。"多诺凡扬起眉毛，叹了一口气。

奥斯汀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陈诉事实般的语气道:"我曾无数次将自己脑袋浸在冷水里，问我自己如果时间倒流我会不会做同样的决定。结果发现——原来自己不是脑袋一热而已，值不值得，我自己都不知道。"

多诺凡认识了奥斯汀很多年了，那时候他们刚进帝国军校的愣头青，他那是还不是帝国二皇子，是帝国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相比后来成为帝国战神的他，那时的他是五彩缤纷，鲜艳华丽的，他们两百年的友谊，说实话奥斯汀向他吐露这种想法他是不该有受宠若惊这种情绪的。

但事实是奥斯汀这个人，就像是那个特殊情况的机甲，异常强大的原因实际是被少安装了个体主动性电路，对外界刺/激的反应略显笨拙，不能与其他机甲一起研究，他一个人独处时躯体能量反倒是最强的，没有一个电路受到影响。

可是，那个让他失常的特殊情况——一个非常特别的情况，让最优秀的机甲师也无法轻易察觉，等到终于要排除危险电路了，整个机身都早已经不受控制了。

多诺凡是有些惊讶，他无所谓耸耸肩轻松说道:"反正再活几百年你也该退休了，帝国之星落了，我们才能看见新的曙光出现不是吗？"

多诺凡离开留下奥斯汀独自在书房里，很久才发出一句:"或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