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无恨虽叫楚无恨，却不是楚家人，他的名字是他从未见过的人起的。

这是在他被清霜以修魔之由驱出揽云之后才知道的。这是他以为被自己连累的，多年未见的那个在楚家唯一护他的人说的。

这个人叫楚暇，是他的表哥，自幼便在楚家生活。

他告诉楚无恨，在一个大雪天，一位穿着黑斗篷看不清面容的人抱着尚是婴孩的他找到楚家家主，而那一日，也是楚夫人临盆的日子。

黑斗篷托楚家家主照看婴孩，实际上他们也没有选择。黑斗篷实力强悍，在他面前，楚家家主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当然，他也留下了谢礼，一块凤凰红玉。

凤凰红玉上沾染着神息。黑斗篷不在意楚家拿它做什么，只道这是楚无恨的，成年之后归还于他便好。

彼时楚家的实力在白江属中下，因为那块凤凰玉，楚家家主这个单火灵根的金丹修士一跃小乘，楚家地位也因此青云直上。

起先楚家人对楚无恨是不错的，但这种不错更多的是惧怕和谄媚。怕他是厉害人物，也怕黑斗篷知晓他过的不好来寻仇。随着他渐渐长大，相貌不似楚家人，测出的又是三灵根，生活就越发艰难。先是楚夫人，后是几个兄弟，明里暗里的排斥算计愈演愈烈，楚家家主没有受到报复，甚至还凭红玉自己的孩子进步一日千里，就更不把楚无恨当回事了。

人心贪得无厌，由此可见一斑。何况楚家原本也是个不入流的剑修家族。

他们把红玉藏的很好，楚无恨从始至终都不知道为什么家人态度大变。欺负受多了、指责听多了他就不在乎了，因为只要有一个人还在意他，他想他就可以好好活着。

六岁那年夏。月在中天，凉风习习，蝉鸣隐隐。

他正用楚暇给自己的药膏涂着手臂上的伤，吱呀一声，门开了，楚暇慌张进来，带着他躲进榻下，撑开一个结界。

与此同时，一片染血黑衣闯进他的视线，那么长的剑，滴滴落下的血。楚暇心跳极快，额头都冒出冷汗，却还是抱着他。

来人直冲床榻而来，楚暇把他往后一按，眸光决绝，结界打开的一瞬，楚无恨以从未有过的力气反身按下他，冲了出去。

冲出去之前，楚无恨无声对他说，活下去。楚暇比他有天分比他厉害，最大的愿望就是去揽云拜师，何苦为自己一条烂命去送死？

楚无恨撞在那人身上，被他拎去院外。没过多久，除了楚暇，所有楚家人都被绑的死紧扔在一处，小厮丫鬟的尸体倒的到处都是，血腥气浓重扑鼻。

一层微光泛泛的结界笼着楚宅，半丝气味声音都透不进。一名眼覆白纱的青衣人静静立在不远处，手执长剑，气质平和温润，是这群人的领头。

“人齐了吗？”他问，声如珠玉落盘。

“禀公子，齐了。”

青衣人点点头，走近楚家家主，手中剑月光流转，极薄极美：“玉呢？”

楚家家主想拖延时间，青衣人极轻极轻地皱了眉，末了浅浅一笑，电光石火，他出了手，全然不似一个目不能视的人。

那柄清辉般美丽的剑在楚家家主颈间留了一道血痕，片刻后才有头颅落在地上的声响。

“活着带去死了带去都是一样的。你不说，我也有办法找到。”

轻描淡写的语气透出的是实力的绝对压制，告诉所有人他方才只是兴致来了随口一问，耍小聪明，就要死。

死亡如利刃悬在楚家每一人的头顶，极致恐惧中，楚家三子破口大骂，骂楚无恨给他们带来的灾，骂他是扫把星，如果话语是刀，楚无恨早便体无完肤。

他把一切的罪责归于楚无恨，却忘了将他们推于这般地步的人，正是自己。

青衣人温润着面容淡淡听罢：“我不喜人多嘴，但对死人总是有一种耐心。现在他骂完了，杀掉吧。”

又是一颗头颅。

青衣人又道：“主上未说死人的血有无用，那就把楚家人全带走，无论尸体活人。留一部分人把楚宅处理干净。”

楚无恨被带走了，但那个喜怒无常的青衣人又命人将他半路丢在深山老林里，理由是他左右不是楚家人，废物资质也掀不起浪花，带回去还浪费饭食，没必要留着。

他就这样落在山林，九死一生从妖兽手下逃出，进了山下镇子，一路半做工半乞讨回了白江楚宅。

他不怕死，他想回去看看楚暇有没有事。

楚暇不知所踪，他又担心又庆幸。他离开了白江，流落六年，去了揽云宗，他想找楚暇，哪怕做个杂役弟子。他天分那么高，一定会被长老选中。

未曾想测灵根时灵石碎裂，他被江楚收入门下。那可是清霜尊者，名震天下。

清霜说会给他洗灵根，说他的灵根万里挑一。楚无恨信了，他没日没夜地修炼，诸般刁难只当考验，一心一意地侍奉那人，听他的话。

却是大错。

清霜为他洗灵根不假，他成了天火灵根，等着他的却是做炉鼎的命运。

清霜要他为自己飞升上界铺路。这一切从始至终都是阴谋。他拼死反抗，清霜就给他喂了魔丹，和揽云所有人说他背着自己做魔修。

他跪在审判台上，百口莫辩，心如死灰之际换了一副面貌的楚暇站出，与他一同顶下，被驱出揽云。

楚暇告诉他红玉的事，他们回楚宅取了，结果楚暇转头就将他打晕。彼时他已是小乘天火，但凡他对楚暇有一点防备，他就不可能得手。

再醒来是在魔宫黑牢，他在内，楚暇在外。魔气侵蚀着他的经脉，与灵气混合交缠，他没皱眉头，他已习惯疼痛。

看着与平日完全不同的楚暇，他明白了：“你想要玉，为什么不直说，我会给你。”

楚暇只轻慢一笑，将一切和盘托出。他第一次听到了尹末和拂柳这个名字。他也知道了除了那个黑斗篷，所有人都想他痛苦。

尹末是那个青衣人，拂柳是他的主上。幼时楚家的暗中排挤，清霜的所做所为，楚暇的关切，全是他们授意。

他的希望，他一身的伤，全来自他们的算计。楚无恨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他凭什么要活在一场骗局里？

短短几十年遍尝苦难，他究竟犯下了什么样的罪孽，才能让他们无所愧疚的伤害。仿佛他的心在跳动，就是错误。

“尹末大人说，你不配一点温暖。”

这无疑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与魔气斗争的他骤然抬头，眸中一片猩红，似乎下一秒，就能渗出鲜红的血。

不重要了，不重要了。

他缓缓扯出一抹笑。追着楚暇，追着清霜，把自己作的一身伤还不够吗？

他不想知道了，他也不需要了。

以后谁讨厌他，他就杀了谁好了。

眼眸彻底爬上猩红，楚无恨入魔了。他杀掉楚暇抢回红玉，黏腻的血溅上他的脸，那一瞬间，凤凰玉烫的吓人。

他不知自己杀了多久。昏暗黑牢中鲜血层层溅在墙上，他身处地狱之中，在无处可去时，地狱即是归宿。

尹末赶到了。楚无恨与这个盲眼青衣人斗了个天昏地暗，一剑刺进他肩头。因为杀的魔修过多，剑身已经生了豁口。

手腕翻转间剑身搅动，迫的尹末面色煞白。他欲施展最后一击，却被赶来的拂柳拦下。

拂柳撕开一道结界，将他打入不归海。他戴着遮住半张脸的银色面具，楚无恨眼眸紧锁，将此人的身形刻入骨血。

不归海不是海，但进入即无法归来。这里镇压着许多凶兽，不慎误入的前人白骨堆叠，不计其数。

于此煎熬数年，某一天凤凰玉突然闪动耀眼的光，将他拉入上古秘境。秘境内有一把剑，剑身神息与红玉同源。他上前欲取，剑柄却将他掌心烫伤。

这柄神剑极漂亮，通身发红发橙，剑尖是凤凰头的形状。

楚无恨眸光一厉，周身暴出魔气合以红玉将其压制：“本就是我的东西，做这般不愿给谁看？”

烈火突然遍布经脉，他盘膝坐下与其斗了整整七个日夜，神魂几欲消散。

神剑最终低头，体内凤火也安安稳稳地盘踞在丹田内，为他重塑筋骨。只是在归于楚无恨手中时神剑发出一声清鸣，空灵悠荡，却如凰凤泣血，九转哀伤。

楚无恨用它撕裂结界，放出凶兽无数，天地动荡。修为已入渡劫，再无人能阻止他。他杀进魔宫，一剑刺死尹末，将他心脏搅的稀巴烂，又用凤火烧尽他的神魂。

拂柳发狂了，他一身修为很古怪，楚无恨费了一番气力才杀掉他。死前他看着神剑张狂大笑，眼神痛快怜悯：“你入魔了，你入魔了……哈哈……哈哈哈哈。”

“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你失去了什么。”

楚无恨剥出他的神魂将其亲手捏碎：“没必要。”而后便赶往揽云，从山下杀到山上，无人生还。

清霜是最后死的。楚无恨吊着他一口气将其凌迟，又慢慢削了四肢五官。以凤火灼烧魂魄七七四十九天，他形神俱灭，再无转世可能。

人界生灵涂炭，战火连天，举目疮痍，山河破碎。

楚无恨杀的人越来越多，性情亦愈发喜怒无常，与那双血眸对视，直教人心胆俱裂，神魂都被撕碎在内里的黑暗阴戾中。

终有一日，密布黑云蔽日遮天，楚无恨的雷劫到了。惊雷交织，如一张泼天巨网死死笼住他。他迎了上去，神剑横劈，清鸣震天。

楚无恨渡劫飞升，而那把神剑，在雷云结束后化作火凤冲天，愈飞愈远，直至散作无数光点，洒向人间。

此后隐于上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某一天再睁眼，回到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