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雷滚滚，夜雨声烦。

听了半夜雨打窗声，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的楚无恨索性披衣起身，漫无目的地走。

雨落于身，清寒入骨。全身湿淋淋的，直到视线模糊。

花树下碎玉满地，空中星伴冷月，唯我无人与共行。

雨越下越大，黑云攒聚，湮灭了天地间的亮光。不知走了多久，身上一轻，一柄伞撑在头顶：“无恨？”

“怎么走到这儿了？”

乍一听这声音，楚无恨怔松，下意识往四外一看，已走出很远。他记得离这里最近的是后山，与此同时一抹酒香入鼻，浅淡趋无。

夜半独饮，他因何事烦心？

楚无恨兀自出神，这边的江楚不等他应答，便以灵力使伞悬浮于空，半蹲下来烘暖他的衣裳和身体，手轻抚墨发，其上水汽一扫而空：“在找为师？”

小徒弟像迷路的猫儿，眸光黯淡一身狼狈。江楚不由放轻声音。

短短几秒，玄凤尊者抓住了和江楚亲近的机会，他露出一副可怜兮兮的神情盯着面前人许久，空茫眼睛才聚起焦：“师尊，我怕。”

说着扑进江楚怀里。闷雷一响，少年适时抖了抖，打了个寒颤。

江楚先是一僵，而后运转灵力让身体暖了些，抬手轻抚他后背：“我们回去。”

眨眼就到兰芷楼，卧房清雅素净。江楚将他安置在雪纱流苏软榻上，一摸额角，烫的惊人，欲转身熬一碗姜汤，袖角被轻轻拽住：“师尊别走……”

“为师去给你熬药，一会便归。”

少年似是烧的不清醒连带着胆子也大了，闻言挣扎起来，五指收紧，下一秒脱力松开：“要师尊……难受……”

“我不走。”江楚倾身，并指点在他额间念了个静心诀让他闭上眼睛，又从柜中取出许久未用的厚软被子盖在他身上，出去了。

楚无恨在他走后探头看了一圈，一幅画吸引了他的注意。它是一方占了足足半面墙宽的横卷，上绘浩渺江水，嶙峋怪山，地域广阔辽远无际无边。遍地奇诡花草几多走兽飞禽，一座巍峨宫殿隐在天边，华丽庄严。

画卷泛黄，是存在许久了，因主人将它保护的很好，每一笔都如初成清晰。楚无恨再定睛一看，画卷一角有个小小的晚字，几乎与山石融为一体，很容易忽略。

作画者的笔力世间绝无仅有，以晚为名的他却没听过，画中景象，他也没见过。

正想着，推门声响起，江楚从屏风后转出，见他醒了，快走几步坐下将他扶起，玉碗递至唇边。

楚无恨现在双颊绯红，面色又白的过分，落在江楚眼中就是眸光发直，所以江楚就没往他在看画那想：“喝完。”

姜汤温度恰好，楚无恨乖顺地喝了，江楚又将他塞进被子，指点眉心，将一抹灵流送入体内温和运转。楚无恨面上绯红肉眼可见地飞速褪去：“怎么不知道用弟子玉牌，有没有好些？”

“好多了。”楚无恨嗫嚅道：“弟子……忘了。对不起，师尊。”他声音渐低，眸子雾蒙蒙的：“我找不到你……师尊。我以为，我以为……”

他含含糊糊道：“师尊，我想喝酒，他们都说醉了就想不起那些事了，我脑袋好痛。”

楚无恨在试探江楚，看能否从他的神情里推出蛛丝马迹。如他所愿，江楚神情细微一变，但很快便恢复正常，那一瞬间，楚无恨觉得他很难过。

但也只是一瞬。

极寒雪地中燃起的微弱火种，如何融化万年的冰。

江楚：“小小年纪喝什么酒。”顿了顿：“日后不可如此莽撞。”

“不要被过往绊住。若你愿意，可将以后交予我。”

这是独属于江楚的温柔。

“可是师尊，我放不下。有人欺负我，把我当物件，我做梦都想杀了他们，哪怕玉石俱焚，不择手段。没有这个念头，我可能活不下去。”少年死死咬牙。

他迟早要撕下这张伪装的面皮，到那时，江楚又会怎么做？

他本就偏执，一副躯壳从里腐烂到外，不灭的唯有仇恨之火，支撑他活着。他不可能放下，也不想放下，所以近乎自虐的把自己剖白，问江楚：我这么恶毒，你要不要？

江楚沉默良久，窗外雨声窸窣。久到楚无恨以为他彻底厌弃自己时他开了口，缓声道：“那你便去复仇，我会将剑术倾囊相授，学成之后不会管你去留。”

“除此之外，希望你每一次动手，都不是为了杀戮。为师辛辛苦苦教你，不是要你自毁前程。”

少年突然笑了，声音低哑，牵扯出撕心裂肺的哀恸：“我也想啊，我也想过啊，可是所有人都在逼我，我真的没办法。”

江楚变出巾帕，轻轻拭去他的泪，一遍遍，不厌其烦，念着安神咒，一点点抚平少年激荡心绪。

楚无恨：“师尊是为什么入的道？”

江楚：“为了守。外面的山川，花鸟，草木与九州。”

楚无恨敏锐觉出一点，抬起通红发肿的眼睛：“师尊为何……不言众生？”

“众生因果报应环环相扣，为师亦身处其中，加之生性凉薄入骨，不愿为无干人等沾染业报。”

所以他漠如寒霜却又像柄镇山固海的不世神剑，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所以想接近他很容易又很困难。但至少他还算是众生里特殊的一个。

“师尊……”楚无恨唤。

“嗯？”尾音轻扬，透出点点轻柔。

楚无恨：“我想达到你的希望。”

“嗯。”江楚浅浅一应，收了帕子一摸他的额：“天晚了，睡吧，明日不必早起。”

楚无恨微一眨眼：“师尊可以留下来陪我吗？我怕。”说着往榻里退了退。

江楚思索片刻，又看看小徒弟脸色，绕出取了一个帛枕放下：“好。”

江楚清瘦，榻却不算大，躺下来还是有些挤。楚无恨就凑到他身边往他怀里钻，压下体内大半灵力的江楚现在身体微凉，这么一近倒是让楚无恨很舒服：“师尊，晚安。”

随着一声晚安落地，室内烛火灭了，黑暗中响起低低一字：“安。”

翌日，光漫过玉石板，花枝，树梢，入了小楼。白云掩映凉风泠泠，长空雾朦胧，雨露重。

楚无恨醒来，身侧已无人，枕边一个字条，上面是江楚字迹：为师出门寻药，桌上有粥。

江楚起的小心，昨夜楚无恨又松了心，绕是他也不知江楚什么时候走的。他下了榻，桌上一个食盒，打开一看里面是白粥小菜，口味清淡。兰芷楼有小厨房，但想也知道是许久未用了，江楚是回小梅院做了提回来的。

他现在的壳子还不适用灵丹灵力医治，师尊应是下山去了。

这般想着，少年以手捂住半张脸，眼底偏执，浅笑疯狂，无声道：师尊，别对我这么好，我会放不下的。

却说山下小镇，江楚将驱热的药收起踏出医馆，街上人流已多了起来。本不欲停留，又想着自家徒儿毕竟还小，应会对凡间的小玩意感兴趣，遂逛了起来。

左右看看，不知小弟子喜欢什么，就买了只做工精致的小凤凰风筝，凤凰尾挂着银铃，叮叮当当的响。

听行人说道旁一家糕饼铺很受孩子们喜欢，他便也去了，买的人很多，他等了小半时辰。

出了铺子，好些少年少女谈笑着迎面而来，俱着白衣，风吹如雾如云，是历练归来的揽云弟子，不见带队长老。

“那边那位同门！”

江楚此时少年模样，腰身纤细，白衣轻飘。眸光沉冷面容却仍显稚嫩，那不可接近便淡了几分。好些少女一见他眼睛就亮了，有道脆如鹂鸟的声音更是大着胆子唤了声。

江楚步子未停，当没听到。

空气中漫着尴尬，一阵窃窃私语。

听到动静从巷子里冒出来的封如玉定睛一看少年冷漠挺拔的背影，缓缓露出笑来：“大胆弟子给我站住！”

江楚一顿，甩袖转身，半空掠过雪弧一抹。静静看他片刻，两手放于身前：“见过封师伯。”

封如玉看着眼前万年呆在无霜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收了徒儿就四处奔波的小师弟，心头酸水咕嘟嘟的泛：“怎么在这里？”

江楚：“下山买些东西。”

“好了好了，都散了，回揽云修炼。”随后出来的温静影驱散弟子，看了一眼封如玉：“真不怕大师兄找你麻烦，江月也走吧。”

封如玉：“嘻嘻嘻。谁也不能阻止我亲近小……江月。”

温静影闻言一笑：“好啊，我回去便告诉师兄。”

封如玉：“呵。”

江楚：“……”

他原地立了片刻，从弟子们中间穿过走到红衣人身前：“温师伯，弟子有一事请教。”

温静影挑眉：“哦？说来听听。”

“师伯经常出外，可知后腰上纹有玄色荷叶的人属哪方势力？”

温静影闻言凝眸，封如玉面色一变，原地跳脚道：“他们欺负你了！？是谁！？好个不长眼的东西，敢在你太岁爷爷头上动土，找死！”

温静影面无表情地按住仿佛被踩了尾巴的封如玉，道：“江月说的应是青萍阁。阁中专收邪修，杀人夺宝炉鼎采补，还极度记仇，和魔修一样臭名昭著。”

江楚垂眸，思及一路上遇见的那些不可一世的邪修：“我知道了。”

“纹身这地方说隐秘也隐秘，又不容易发现，阿月久不出外，难道那些贼人冲你脱……”更记仇的封如玉眼睛越睁越大，光凭想象就气的浑身发抖：“我要剁……”

他还没说完，温静影挥手给他施了个消音术，阻止他破口大骂。

江楚默然，无奈抬手扶额：“已经杀了，师伯不必忧心。”

“那江月便告辞了。”

温静影弯了弯眼：“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