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坐在院中，手执玉简，身形单薄。不经意的一偏头，白衣远远撞入视线，点亮清澈的眼。

江楚微顿，快走几步行至近前，雪色衣摆纷乱，冷然垂眸，一言不发地用手背贴了一下他的脸，末了一个振袖将买的东西摆在石桌上：“为师去熬药，这是路上给你买的。每十日休息一天，你去哪里都可以。”

“你这次生病大概三日能好，也就是说四十天不能出外。”

摸着亮闪闪小风筝的楚无恨默然片刻：“……是，师尊。”

江楚微一点头：“那你在这里看吧。”进小厨房了。

楚无恨将风筝小心收好，虽然是小孩的玩意，但江楚给的，他来者不拒。拆了个油纸包，他拈起一块桃花糕咬了一口，眸光放空，食不知味。

以前是想吃吃不到，后来什么都有了，他却没兴趣了。

师尊在尽力对他好，可这番心意，终究浪费了。他给了自己想要的关心，他却还不了他一个正直，磊落又意气风发的楚无恨。

整理一番心绪，玉牌中恰好传来江楚唤他喝药的声音。楚无恨应了，收拾好东西起身看一眼白雾渐散的天，踏过地上清凌凌的水去寻江楚。

小厨房外面的桌上摆着药，温度恰好。他端起来眼都不眨一下地咕噜噜喝了。

正处理鱼的江楚转头看到这副景象一默，手上动作都停了停：“糕点里有甜的，去苦。”

“弟子方才吃过了。”少年走到一边洗碗，唇角缓缓勾起：“谢谢师尊，我很喜欢。”

话语悠散随意，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江楚心里一轻，小徒儿没那么排斥恐惧自己了：“喜欢便好。”

煮了清淡鱼汤，楚无恨帮衬着做了几道素菜便至晌午。江楚应言留下，浅浅喝了几口汤，没动几筷子。

楚无恨：“师尊……弟子做的很难吃吗？”

江楚摇摇头：“为师不习惯吃东西。”

小徒弟做的挺好的，比他熬的鱼骨汤味都好。

楚无恨扒拉下筷子：“那弟子以后给师尊做些小食。”

江楚没应，但也没拒绝。

“师尊午后有空吗？弟子不会放风筝。”

江楚：“……”

为师也不会。

一个真不会，一个假不会。假不会的那个眼珠一转，改口道：“那师尊能和弟子一起吗？”

江楚：“可。”

少年雀跃了好一阵。江楚一想：“宗门前空地大，为师带你去那里。”

今日的风就没停过，一会大一会小，楚无恨穿的是特殊衣料化成的弟子服，感身冷热温凉，不怕他再受了寒，加之空气温度渐渐回升，倒是极适合放风筝。

江楚又想起青萍阁的事：“无恨，你现在能与楚晏交流吗？”

听到这名字，楚无恨垂眸，犹豫道：“……有的，怎么了师尊？”

小徒弟才对自己放下戒心，江楚知道不可操之过急：“提醒他小心青萍阁寻仇。那个被他毁了丹田的修士是青萍阁人。”

楚晏爆发元神以命搏命才制住那采花贼。不知他是否知晓青萍阁，也不知那元婴后的修士在阁中什么地位，当初分开时他身体情况又算不上好，若遇寻仇，虽带着他能抵挡化神修士攻击的传音令，但上面的阵法只能用一次，他又只有阵法发动时能知道他的位置，若离的太远，恐凶多吉少。

那日江楚把遇见“楚晏”的大致经过都告诉了楚无恨，楚无恨不仅知道他说的谁，也比他知道青萍阁更多。

青萍阁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领头，就是尹末。尹末身死后，一群邪修拿着尹末算计他的经过和他留下的无数珍宝来投奔他，都被他一剑杀了，尸体满地。

狂风将散乱一地的纸卷上半空，上面写着他所有的经历，每一个字都有尹末的干预，那是来自拂柳的指令。

他离自己一生都想知道的问题那么近，却只扯了扯唇，下一刻，明火呼啸着将满是墨字的纸撕成漫天飞灰。

说不要就是真的不要了。尘埃落定，他愈发暴虐无常，也愈发觉出……哀莫大于心死。

面上的疑惑却是褪去了，眼中浮上忧虑：“只有一块单向传音石，弟子也不知能否联络到他，师尊稍候。”

江楚等了半刻，少年再回来，眼中便带了笑：“他没事，还遇见了隐世高人，那人对他很好。”

江楚没深究他微妙的语气，应了声。

收拾好碗筷，这顿饭便罢了。江楚带徒弟出门放风筝都像在要他按时修炼：“申时二刻，我来找你。”

楚无恨：“好，师尊。”

江楚点点头，回兰芷楼了，再出现在他眼前时腰佩一柄上品灵剑，赫赫然一名剑动山海的少年：“外人眼前我名江月，揽云峰掌门座下亲传弟子，金丹中，单冰灵根。”

楚无恨：“阿月……？”

江楚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嗯，无恨。”

揽云宗门前一大片空地，踏着石阶慢慢走下，天高云淡，五颜六色的风筝点缀远空，少年少女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嬉闹，一派欢乐景象。

他步子一顿，准确看向某处，对上一名少女未收回的目光，旋即轻轻掠过，似是漫不经心地一瞥。

“阿月？”楚无恨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就这一瞬，眸底冷芒闪灭。

那个地方站着前世秘境中抢他洗髓灵花的双胞姐妹云烟云若。天月峰兰潇潇门下，现在是内门弟子，弟子大比后晋升亲传。

看师尊的是妹妹云若，但他不觉得师尊会认识她。唯一的可能就是今早下山时被她撞见了。

云若此人恶毒擅妒，恃强凌弱，心比天高，与表面那副烂漫灵动的皮相半点不同，尤其热衷养面皮好看的炉鼎。当然，她那个不择手段提升修为的姐姐也好不到哪去。

楚无恨突然膈应，控制不住地想江楚知晓她心思后会是什么反应，但很快便平静下来。

左右都是要死的。

那秘境当初是他重伤之地，如今便是她二人埋骨之所。

“无甚。”清冷声音将他思绪拉回，正此时两人走到人流稀少处，江楚道：“将风筝拿出来吧。”

“阿月，有人在看你。”抬手打理他披风的江楚垂眸：“随她去，我不认识。”

应是早上那个当街叫他的。他没看清那些弟子面容就转身匆匆离开，若不是封如玉叫他他还不会停，自然也不知那女弟子什么模样。

“哦。”楚无恨摘下别在骨架上的手柄快走几步，小凤凰摇摇晃晃飞起，被风吹的忽高忽低。阵阵铃音清脆，晃荡着飘向高空，尔后慢慢平稳。

“阿月，你看！”

江楚循叮当声看去，脑中忽而响起一道声音。

——小师弟在何处？

——揽云门前，师兄有事？

连卿怔了片刻，遥遥望向宗门方位，空中飘着几个小点。

他大概知道小师弟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了。

——寻个僻静处，师兄有事与你说。

——好。

这厢应下，江楚转眸：“无恨，我离开片刻。”

“阿月去吧。”

江楚微微点头，衣袂掠过石板路，没入树林中。

楚无恨唇角泛的笑深了一深，下一刻他便听到了云若的声音。

“你就是楚无恨？”轻蔑声音恶意满满，一道视线肆无忌惮打量他的背影，末了一声少女冷笑响起：“什么锅配什么盖，一个目中无人，一个是滩烂泥。”

少年慢慢收着线，并不吭声。

云若在气头上。因为江楚早上没理她，她众星捧月惯了，这人的架势就像当众打了她一个响亮的巴掌，让她无地自容。

就连封师伯也没怪他的意思。心高气傲下肝火呼啦啦地涨，她慢走几步听到江月这个名字，回内门向资历老些的师兄打听，得知江月虽是单冰灵根，但修为一百多年都还停在金丹，更觉不平。她一个天水灵根，就是达到金丹也过不了三十岁，却被一个修为晋升不了的废物给脸色，哪能轻易放下。

正琢磨着怎么教训他，就碰见了。那轻飘飘一眼恍若在看草木，她掐紧了手，虎口发红。

又闻跟着他的人名无恨，脑中电光一闪，与云烟对视，确定了那人的身份。

走天大好运入了无霜峰的三灵根杂役弟子——楚无恨。

云烟便是江楚收徒时灵息在她身侧停留的女弟子。她本以为清霜尊者收的会是个天分极高的变异天灵根，后来才知道那楚无恨是个废物资质，所以一听这名字眸色便微冷。

两姐妹凡间家世好，天分又极高，入门就是被天月峰同门捧着的。修真之路弱肉强食，此刻看不顺眼的人送上来了，哪有放走的道理。

能将人踩在脚下，就不必好言相对。管他旁人追捧真心假意，实力为尊。

一片空地前多数是看不上楚无恨的，但有些也不想看她们欺压同门。只是想或不想改变不了什么，两姐妹明面找他麻烦，就是摆明要和他对上了，惹不起的。少年少女们闻声而走，人散了大半。

殊不知，已经在盘算怎么让她们无声无息消失的楚无恨听到云若欺辱江楚这句，更不打算让她们死的痛快了。

缠紧丝线收好小风筝他才转身，看着少女姝丽的脸，微皱眉：“我们得罪过姑娘？”

“没有。”看他一副好欺模样，云若粲然一笑，也不解释：“听闻楚同门拜入清霜尊者门下，云若想与你讨教几招。”

揽云不允弟子私斗，切磋随意。可她这么斩钉截铁，根本没给楚无恨拒绝的机会。

少年面上犹豫，最后摇头：“讨教来者不拒，有意为难，恕我不从。”

嗓音温然如水，气度天成。前世入魔后隐去眸中血色除却满身邪戾，也是这般众生倾倒的温雅清润。

“还未开始便认输，清霜尊者便教了你这个软包，丢尽无霜峰的脸！”云若不在意他回应什么，反正都是要打的。她旋身攻去，招式凌冽，非得让他当众颜面扫地。

楚无恨轻巧避开，但在外人看来就是他身子一歪，险之又险地钻了个空。

如此几招过去，云若乱了阵脚，面上也挂不住。她心头怒火越烧越盛，指尖凝灵，一汪细细水流涌出，轰然化为流瀑。

满意地见到少年面色骤白，连连后退，跌在地上。

没有人制止，水声极盛，衬得这里极寂静。

一道细微声音响起，骤转呼啸长风。飞来流光一抹，插在少年身前。咔啦声接连不断地响起，水流须臾化冰，顺着灵力攀回，反噬少女一臂。冷寒彻骨，犹坠漫天飞雪中。

“啊——！”寒冷让姝丽容颜一阵扭曲，云若不由咬紧唇瓣，眸色冷毒。

楚无恨再抬头，面前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江楚将他拉起：“怎么回事？”

楚无恨故作屈辱道：“……切磋而已，阿月。”

“切磋？”江楚声音冷了一个度，召剑回鞘转身：“我竟不知揽云切磋是冲着对手命去的！”看了一眼云若腰间玉牌：“天月峰。”

云烟见情况不对，上前温温柔柔地道：“这位同门……”

“我允你说话了！？”江楚挥手施出消音术，云烟的话抵在喉口。走到云若身前解下她的玉牌注入灵力，“唰”地一声展开光幕，半空浮出兰潇潇的面容。

“不是说沐休时候别找我吗，这是谁……江……月！？”

兰潇潇放下侍弄灵草的手：“怎么了江师侄，拿着玉牌的弟子出事了？”边说边往周遭看，结果看到被冻住一条胳膊的云若和可怜兮兮的师侄。

“天月峰内门弟子云若藐视宗规欺辱同门。若非江月出手及时，楚无恨或有性命之危。请兰师伯严加处置，万莫姑息。”

江楚深深一礼。猜出大半的兰潇潇神色肃然：“师侄放心，我立刻派长老把她带回天月。”说着率先切断联系。

江楚将玉牌扔回少女怀里，转身的瞬间她臂上寒冰化雾消散，云烟的消音术也解了开。灵剑出鞘，他带着楚无恨翻上剑身，话是对小徒弟说的，声音却正正好能让两姐妹听到：“记住她们的脸，五年后弟子大比不许失败。”

说罢，剑入云霄化作远空一点，师徒二人扬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