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剑落进寒玉小筑，激荡的风卷起落红。

带着小徒弟翻下剑，江楚向前走了几步幻回身形，灵剑收入袖里乾坤中，背影沉默。

“师尊……”

白衣人转身，墨瞳冷的极具攻击性：“为师不在的时候，有无类似之事发生？”

少年微怔，笑了一笑，眼中难掩苦涩，冲江楚伸出双臂：“师尊抱一抱，我就忘了，好不好？”

冷眸一荡，江楚将走近的小徒弟揽入怀中：“抱歉。”

“不是师尊的错。”看向他的眼睛漂亮清澈。

这个拥抱只持续片刻江楚便收了手。因为他身体太冷。

少年神情遗憾，小声道：“……我什么时候才能无所顾忌地亲近师尊。”

江楚：“筑基以后吧。”

“师尊是因弟子大比之事离开的吗？”

“嗯。你连师叔问我五年后的弟子大比你参不参加，前五十名可去秘境试炼。我应下了。”江楚安抚性地揉揉少年的发。

楚无恨委婉问：“师尊，天月峰那两人是什么实力？”

“天水并非不可战胜。筑基至结丹期间，决定胜负的是剑。这样说，无恨还怀疑自己吗？”

沉淀过百年风雪的眼一片寂冷，无声微柔。楚无恨怔然片刻，渐渐露出笑来：“我信师尊。”

＊

春去夏来。寒玉小筑水榭边，鹤纹衣袍的少年闲倚红柱，极目远望一线天。

廊下响起脚步声，一角白衣转出。少年手一撑身下翻落在地，高高束起的马尾于半空绽开一朵墨莲。他扬声唤道：“师尊！”

日光剪出一道修长身影。江楚抬手捏了捏少年的脸，睫下眼瞳柔光泛泛：“没那么瘦了。”说罢转身：“今日下午亦是习剑，随为师来。”

离开水榭，白衣人将他拉上清霜，不过一刻便到演武场。

“活动一下筋骨，基础剑诀一至九式各三百遍。开始吧。”

上午才挥了五千遍剑的楚无恨舔舔唇，利落地取下腰间轻剑：“是，师尊。”

江楚看了片刻，慢慢走至他身侧，猝不及防一抬手：“下腰！”

咔啦一道伤筋动骨声。

“肩，沉肩！”

“转腕！”

“平抹的时候不要上抬！”

纠正完所有动作，江楚手执轻剑，收起凛冽锋锐如冰棱的剑意走了一遍剑诀，身姿如云如雪。

将剑还与楚无恨，他问：“可记住了？”

“记住了。”楚无恨点点头。

“好。日落之际为师来寻你。”

江楚走后少年轻飘飘施了几式，招式轻灵优美，如春风一缕，淅淅落雨，层层薄雾，清辉似水，于无声中迸出杀意万千，进退无形，迷乱人眼。

“还是这剑招最合适。”舞了几式，他停下步子喃喃道。

收服神剑后这套剑招就自然而然浮现在他脑海里，但他嫌它太过柔软，硬是将一把剑使的大开大合，每一招都伴着扑面而去的血腥煞气，让人避之不及。如今静下心来走了一遍原本剑式，才知它最合适。

可当时的他又能怎么办，魔气偏煞偏烈，他用这种招式，是生怕自己不被反噬成骨头渣子吗？

现在好了，飞升上界后他知晓了如何让灵魔两气混融，不必担心这种情况。

练着练着，日光西沉。半边红轮埋入云海，白衣人披着一身落霞走来，冰冷眼眸似乎也因此染上了温度。

他微抬下颔：“使一遍。”

少年依言，看着看着江楚眸中划过赞许：“不错。”

踩着夕阳慢慢下山，并肩而行的两道身影渐渐走远。

日复一日，楚无恨进步飞快，字写的愈发温雅，人也愈发沉稳，如抽芽的柳条越长越高，行止清润。

这变化不可谓不大，江楚看在眼里，冰冷的心久违地漫上欢喜。

这天楚无恨照常去演武场，空地上一名与他身量相仿的少年负手立着，他看着少年的背影，一丝不妙浮上心头，抿了抿唇，试探性地唤了一声：“……师尊？”

江楚转过身来，冰雪般的面容犹带稚嫩，唯一双墨瞳不改。他慢慢抽出被封印了个彻底像把废剑的清霜：“今后我来与你对战，剑之道也，绝境求生一句而已。”

楚无恨眼皮一跳，身体比脑子动的更快，未等江楚说罢便运起灵力飞快地冲上前去，那人却早有准备，闪电般横剑格挡，几个瞬息间交手数十招。

江楚现在与他实力相当，剑招却凌冽老成的多，楚无恨好容易逮住一个空隙，却没看出那是江楚故意给他留的破绽，清霜一斜一挑，剑柄瞬转将他击飞出去，撞在石头上砸出个人形坑，扬起尘灰一片。

是真没看出来。前世多用修为压制，单论剑术，他比江楚差多了。

这一击让他失去了所有的行动力，全身骨头都在痛，动一下就咯拉拉地响。

他可算知道为什么那时段离明明比师尊高了近两个境界，在师尊眼前却和个废物似的了。不是师尊提升了修为，而是他剑术登峰造极又极具对敌经验，扫一眼就能看出你全身的破绽。

楚无恨动了动腿，面朝下趴在地上慢慢爬出石头，一抹嘴角不断涌出的血，咳的惊天动地。

灵流温温柔柔将他包围，不过片刻，一身伤便好了，没存在似的。

而对面的雪衣少年漠然吐出两字：“再来。”

三个时辰里对战五十多次，一次比一次久。最后一次，雪衣少年从半空落下，站在演武场上楚无恨砸出的大坑边，等着他爬出来。

“这么激烈的吗，师侄这破坏力，比小师弟有过之而无不及啊，果然师承一脉。”

御剑而来温静影啧啧两声，看着无处下脚的演武场，只能让脚下的火色灵剑浮在半空，定睛一看：“小师弟！？那师侄在哪？”

与他目光对上的雪衣少年闻言侧身，露出被他掩住的坑。坑底伸出一只血淋淋的手，左右探了两下，扒住一个裂缝，紧接着一个身量与现在的小师弟相差无几的少年爬了上来，脱力地趴在地上喘息片刻，迟钝地抬眼看他，唇瓣微动，想说什么，却只哇的吐了口血，手指蜷曲两下，一头栽倒之际灵流化水将他裹在其中，很快洗去一身血气。

……衣裳都被打烂了。

温静影从冲击中回过神来，眼看着少年被放下，小师弟解下外裳披在他身上，担忧道：“师侄不会被打傻吧。”

然后他就看到楚无恨往小师弟怀里缩了缩，向他看来，卡壳半晌：“无恨见过……师叔。”

完了，真傻了。

连他是谁都忘了。

“师兄有事要说？”江楚腾出一只手掐了个修复术，演武场瞬息恢复原状。

“引棠峰有位客卿长老开了符箓课，小师弟想不想让师侄去？”

江楚微顿，看向小徒弟，发现他还没回神，复又看向温静影：“什么时候？”

“从明日开始，每日下午未时授课，一日两个半时辰，授三个月。”温静影从袖中摸出两枚滑溜溜的青玉片扔给小师弟：“你若不放心，便以江月的身份跟去。”

“多谢师兄。”

温静影闻言勾唇，笑容温暖明亮，黑眸熠熠生光：“你我二人言什么谢，走了。”

温静影走后，江楚轻拍少年的脸，听他恍恍惚惚道：“……师……师尊？”话音陡转委屈：“师尊……弟子还是感觉好痛，走不了路。”

“为师背你。”江楚幻回身形轻轻巧巧背起他调整了下姿势：“有没有不舒服？”

少年呜呜咽咽道：“没有。”

沉默地走了半晌，耳边传来一道声音，圈着颈项的手紧了紧：“师尊……以前带过兵？”

江楚一怔：“问这个做什么？”

“师尊的身手，很像……将领。”奔袭黄沙万里，探囊取敌将首级。

江楚默然片刻：“为师是不是对你太狠了。”说着叹了口气：“带过。”

“那时十几个日夜不阖眼是很正常的事，遍地战火，天都是红色的。妖兽多到杀不尽，海水一样涌上来。”他顿了顿，垂眸：“只要为师还有一口气，还拿的动剑，就不能停下。要么赢，要么死。”

“……为师不可能一直护着你。修真之路艰险比之为师经历不相上下。现在对你越严厉，以后遇到危险，你生存下来的机会也越大。”

不是这里的。

凶兽最多的不归海已有千年未开，而师尊自入道至今才过了百年。

至少百年前，他不在这里。

少年无意识收紧了手，江楚觉出他的紧张：“无恨？”

楚无恨啊了声，蹭蹭白衣人柔软的发，闭上眼温声道：“弟子知道。师尊尽管来，不用顾虑我。”

“师尊方才答应了师叔要我去学符箓吗？”

江楚想了片刻：“符箓是其次，无霜峰只你我二人，去结交些同门也好。”

“师尊和我一起去吧。我听温师叔给了你两枚。”

“我想让你和我一起，师尊。”少年放软声音，带了丝撒娇意味。

江楚耳郭痒痒的，说不上哪里不自在：“为师不去。”

“师尊，万一那两姐妹也在，她们欺负弟子怎么办？”楚无恨嘟嘟囔囔：“我只愿意被你打，她们再如此……”

弟子会控制不住自己，提前杀了的。

“……那为师陪你去看一看。”小徒弟现在确实不是她们的对手。

“好。”楚无恨动了动：“师尊放我下来吧。”

正此时走入寒玉小筑，楚无恨下了地，转身浅浅一勾唇角：“师尊先回罢，我换身衣裳。”说着拉了拉身上的外裳，掩去一截玉白腰身。

江楚应了，慢慢走回。

晌间楚无恨送回白裳，外带一份软软凉糕，几块粉|嫩嫩的荷花酥。荷叶卷着水摆在一侧，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动。

却差不多是媚眼抛给瞎子看。因为在他师尊眼里食物只分能否入口，味道不在考虑范围内。几个月里他变着花样做了许多，当然每一份都极少，才终于摸清江楚偏好什么。

小食要凉而淡的，偶尔吃些灵果，但只要譬如回锅肉，烤羊腿，麻辣兔头，胡椒鸡翅等等肉食摆上桌，他就会先吃它们。

师尊小时候会不会很胖……？

楚无恨偶尔这样想。

看着江楚冰冷着一双墨瞳用勺舀了小块凉糕吃下，唇色水润，双颊微鼓，楚无恨莫名口干舌燥。

好想摸一摸。

他忙别开眼，轻微地吸了一口气，掩饰性的走到书架边抽了卷书，心不在焉的翻。

该使手段搬到师尊这了。不出意外，明天能遇到楚暇。拂柳这一世无法从师尊身上下手，就必会让楚暇接近自己。他正好可以借题发挥，以心魔之由赖在兰芷楼。

“无恨。”

楚无恨：“嗯？师尊。”将书卷收进袖里乾坤中，他走至榻边，瓷盘放入食盒，搬下了红木小案。

起身时一只微冷的手伸来，轻轻捏了捏他的脸。楚无恨眸色暗沉一瞬，顺势蹭蹭他的手：“师尊，我走了。”

掌心触感滑腻温软，白衣人收手垂眸：“未时自去演武场领会今晨对战，若有疑问晚上来找为师。”

楚无恨点头应下：“好，师尊。”

盯着少年清润挺拔的身形片刻，江楚慢慢移了眸光。

有几分紫微帝星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