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云峰藏剑阁周遭是松林一片，浑厚钟声自一角荡开。

自上而下看去，长风穿叶吹动从云海探出的枝丫摇摆，如云白衣于阶上隐而复现。

求剑，一步一踏。

自上了揽云峰到现在，已走过两个时辰。红轮高悬身后，时令酷暑，楚无恨一身衣衫已浸透。

总不能一直用师尊的剑。

“歇一会罢。”江楚递给他一方锦帕，从袖里乾坤中取出水囊，灵流一转，立刻冰凉。

楚无恨喘了几下，微微点头，撩衣坐在石阶上，呼吸渐趋平缓，擦了擦额角细密的汗，慢慢喝水。

目力所及处，距此几百石阶之远，两个凑在一起的小黑点停了片刻，猛的冲上来。少年身形渐渐扩大，一个眸光明亮，一名笑容招摇。

是孟修竹和宁子佩。

一边捏着松针的江楚偏头，白衣飘摇，显然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们。

上山石阶可容三人并行而过，两少年横冲直撞，躲避已来不及，他便一挥手，孟修竹和宁子佩轻飘飘浮了空。

江楚斥道：“山上奔跑，你二人怎如此鲁莽！？”

两人乍一听这话，条件反射地抖了抖，因跑的太快呼吸急促，喘了好半晌才道：“对不起，我们错了！以后不会再犯！”

一致的过分。

“江师兄！？楚同门！”

两人说罢抬眼，才发现是熟面孔。

清润少年笑着点头，形容狼狈，不改从容：“又见面了。”

“不可再犯。”无事的只有江楚，烈日下依旧眸光凛冽，一身霜雪。

两人落了地，提着一口气冲上来，乍一停下，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直接跌在石阶上。

“对、对不起啊师兄，楚同门，差点撞到你们……我和孟修竹爬的没力气了，就打了个赌，谁先到山顶，就负责七日后沐休下山对方所有的花费，这才斗了起来。”

孟修竹以手轻拂右袖，片刻后将两块极品灵石捧上，强忍着心疼，但错在自己，也说不了什么：“给楚同门和师兄赔礼。”

宁子佩则拿出封如玉炼的两瓶上品回元丹，隐隐有些后怕，若不是江楚正好拦下，撞上其他求剑弟子，恐怕得一块滚下去：“求二位原谅。”

新入门的亲传弟子一月只发五块极品灵石，封如玉的丹药也就两瓶，楚无恨是知道的。他看向江楚，雪衣少年伸手将他拉起，指尖一划，收下两人的灵石和丹药：“以后再犯，绝不轻饶。”

楚无恨则将自己那份推回，笑了笑道：“师兄只是让你们记住教训。已经休息好了，我便上去了。”

“啊，哦！”孟修竹呆愣一下，转头和宁子佩嘀嘀咕咕一阵。

宁子佩思索片刻，扬声唤：“楚同门留步！”

江楚停了步子，清润少年侧过身：“还有事吗？”

宁子佩：“你平日在揽云还是无霜？”

楚无恨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江楚，踏下几阶：“我在无霜，江师兄晚上回揽云。”

孟修竹啊了声：“无霜峰七日后沐休吗？”

说实话，楚无恨极想敷衍了事。只因师尊目光还若有若无地落在他身上，不得不让唇角笑意微深：“刚好是。”

他只在意师尊。

宁子佩：“楚同门若无他事，可愿和我们一起？我是说不止我们两人，还有梅暗香他们。”

楚无恨轻笑：“叫我楚无恨便好。无霜峰情况特殊，我不能立刻做出决定，劳烦多等几日。”

孟修竹：“也好，如果你想一起，到时江师兄授完课我们便走！”

江楚闻言瞥去一眼，意味不明。孟修竹顿时满面讨好：“师兄啊，揽云也没说过……不让吧？”

雪衣少年闭了闭眼：“无。”

封、温二人少时亦是这般心性，得空便向外跑。

孟修竹：“嘿嘿嘿。”

楚无恨与他们道过别，随江楚一起上了藏剑阁。随手掐过净身诀出示完玉牌，楚无恨独自进去，里面静悄悄地一人也无，寂静的只能听到脚步回声。

一股莫名的力量在最高处牵引着，楚无恨不去理会，径自上到三层挑了把不起眼的轻剑，打破封印，剑柄上翩然浮现两粒古朴小字。

——斩夜

说不上满意不满意，他将其挂在腰间。

他出来极早，江楚那双冰冷眼眸难得升起丝丝诧异：“怎的这么快？”

“弟子与此剑有缘，我一进去它就扑上来了。”清润少年笑弯了眼。

藏剑阁顶层某不知名天品剑：……

江楚用神识一扫，不甚满意，但以小徒弟现在的实力来说却是恰好，遂点点头道：“便如此罢，到时再给你换一柄。”

“走吧，爬了这样久的山，不去演武场了。”带着楚无恨走至藏剑阁后面，石台上繁复阵法缓慢转动，白、赤、朱丹、青、蓝五色交错闪现。

“阵法一次只传一人，站上去，送你回无霜。”

藏剑阁处地幽深偏僻，入门弟子求得佩剑后可直接通过阁后传送阵法回到各峰主殿。江楚独居一峰多年，几十年间话里话外都未表露收徒意愿，自是未到这里设阵。

“阿月你呢？”

要回无霜只能临时改阵，一次两人又怎难得倒师尊，他不一起走，定是另有打算。

要去哪？

江楚掐出灵流投入阵法，引导其上纹路变化，轻描淡写道：“去找你封师伯讨两枚灵丹。”说罢阵法光芒大盛，少年身影消失不见。

江楚收手，踏入阵法催动青色阵眼，身旁景色一换，碧水殿近在眼前。

一身白衣在青色衣衫里分外显眼，只有零星几个白衣入门弟子形色匆忙地从他身边经过。

所有的入门弟子都穿白衣，只有大比后才会换上各峰弟子服。

走至殿前刚与守在一侧的青衣弟子说了句话，身份玉牌还未从腰间解下，耳中便听步履匆匆。

雪衣少年似有所感，转头就看见了一袭青衫如玉。

“哟，这是什么风把江师侄吹来了？”

江楚沉默片刻：“弟子有一事……”

封如玉哎了声，笑眯眯地：“什么事不能坐下说，走走走，先和师伯进去。”

挥退随侍小弟子，封如玉脸立时拉了下来：“说吧。”

江楚：“……师兄。”

“还知道我是你师兄。”青衣人痛心疾首：“从藏剑阁阵法来的，是给你那小徒弟挑剑去了吧，他现在资质不行挑的剑不好，想起来让我炼洗髓丹了？”

江楚无奈：“师兄已经说尽了。”

封如玉给他甩脸子：“呆山上那么多年，没看过类似丹术书？师兄的炼丹炉归你了，自己去！”

“师兄……”沉冷无波的声音因轻之又轻显出几分柔软。

封如玉不说话，江楚也就那么看着他，半晌，还是前者憋不住，噗嗤一声笑了：“你啊你。”想揉揉他的头，又放下手：“以前就不会撒娇，明明比我们都小，却天天板着一张脸，谁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还好有事知道找师兄。”

江楚微顿：“本性如此，师兄挂念了。”

“洗髓丹师兄保准给你炼出，只是……有两样灵材极难得到，揽云也没有。”封如玉面色古怪：“星极草，九转红昙。”

江楚看他面色，觉得封如玉不单单是为灵材发愁，思索片刻：“……九转红昙听着耳熟。”

对方立马和吃了苍蝇似的，铁青着脸咬牙切齿地吐出一个名字：“钟落疏。”

江楚沉吟，想不起是谁：“他有红昙，却与我们有嫌隙？”

封如玉一拍桌子，两个茶盏都碎了，灵茶流出，漫落于地：“不共戴天！”

江楚挥手清理一地狼藉：“师兄息怒。既事如此之大，为何我未听过？”

“还记得江南落梧剑派吗？”封如玉冷笑了声：“我们以前被送去求过学，那个紫色、妖艳、招摇无状的小混账。”

“……”江楚想起一点事，模模糊糊的。

“他给你写诗，还当着其他人的面与你弹追求女人的曲子，话里话外把那朵破烂昙花挂嘴边让你从了他，肆意妄为，无法无天！”

江楚从记忆深处扒拉出了落梧剑派那个飞扬跋扈的小少主：“……”

过了如此之久，他早便忘了。

“他还找过我？”

“师兄执掌揽云，你独居一峰后，他来过不止一次。”封如玉理着袖口：“带着十几箱子奇珍异宝，摆上琴从早到晚弹曲，说以破烂昙花为聘礼助你提升修为，让你与他结为道侣。”

“那时我与他实力相当，就出面与他交谈。”

江楚直觉他们谈不起来，果然下一秒便听那人轻描淡写道：“砸烂他十几架琴，把他打的半死不活，让他爹带走了。”

江楚：“……你们怎么不与我说？”

“随便哪个癞蛤蟆找你你都见，怎么，揽云是花楼啊？”

江楚摇摇头，长出一口气：“落梧是除揽云外第二剑派，此举不妥。那钟……落疏应是还未死心。”

“师兄未上无霜的那段时间，是在碧水养伤？”

封如玉咳了声：“……是。”

冰冷墨瞳流露出果然如此的情绪：“我知晓了。”

“小师弟。师兄们不是不让你找道侣，也不是不允你喜欢男人，但那等轻浮浪子，你看他一眼都多余。”

“我明白。”江楚垂眸：“那九转红昙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得到？”

封如玉神色复杂：“小师弟决定了？”

“他是我唯一的弟子，我得好好对他。师兄，与我说罢。”

“绛红天秘境。星极草也在。”

“距五年后弟子们历练的小秘境不远，现在的你动动手指就能应付。可它极度古怪，会把你的实力压低至实打实的金丹，里面的妖兽却远在金丹之上。”

“各大门派都探查过，死伤不计其数。偏偏红昙和星极草只在绛红天生长。”

“星极草易得，红昙却尤其麻烦，三十年一期，暮开晨败。落梧剑派偶然得了两朵，研究数年，知道了它的功效：能助小乘以下修士大幅提升修为，也是最适合炼制洗髓丹的灵材。

封如玉说着皱眉：“想洗髓的修士很多不敢冒这个险，想提升修为也不止这一种灵材，鸡肋得不行。要说真有什么让人看的上的眼的，就是物以稀为贵，空有一副好看皮囊罢。”

江楚也觉得红昙没什么用，但因小徒弟需要，遂熄了顺着封如玉话说的心思，转而问：“钟落疏是否五十年前来的揽云？”

“是。”封如玉唤人重上两盏茶。

江楚饮了几口：“你把他赶走的时候，是什么情况？”

封如玉忍住拍桌子的冲动：“他说他迟早会回来。”

江楚沉默半晌：“当时，只未传到无霜峰？”

“大师兄花好大力气才让揽云上下闭口不提此事。外面……管不住。”

也就是说除自己外，整个修真界都知道了。江楚罕见地头疼起来：“……下次师兄知会我一声。”

“这种事该由我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