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寒玉小筑，江楚思绪纷杂，楚无恨唤了好几声，他才心事重重地抬眸。

“怎么？”

楚无恨停顿的片刻，江楚已从袖里乾坤中取出几瓶丹药：“有助拓宽经脉。三日一粒。”

“为师有事，午间莫扰。”说罢微一点头，转身走远。

徒留楚无恨怔怔立在原地，指间捏着瓷瓶，像只被遗弃的小宠。

是因为秘境的事吗？

他不需要师尊做什么的啊。

丝毫不知楚无恨所想的江楚在书房落座，执笔写了“落梧钟少主”五字，再难继续。

他对此人的印象只停在少时，记忆中依稀一个任性张扬的影子。欲修书也不知从何处话起，只得搁笔。

罢了。

未时之前早早转入醉棠院，刚踏进门内他就止了步，教小徒弟一头撞上背。

楚无恨“嘶”了声，手不自觉扶上他的腰。

江楚侧过头低声道：“出去呆会，有人在休息。”

宁子佩和孟修竹伏在案上睡得正香，手边凌乱地摆着小食，看样子是从藏剑阁出来后直奔这边了。

楚无恨闻言探头看了一眼，转身时顺势牵起江楚冰凉的手，拉着他走到长廊坐下，无言半晌，方小心翼翼道：“阿月……我很麻烦吧。”

江楚怔然片刻，旋即明了过来：“年纪轻轻，心思怎如此之重。”

“师……兄，我想知道，告诉我好不好？”

“是有些麻烦。”雪衣少年和缓面色：“但这不是你该想的事，相信我，嗯？”

“阿月，我有预感总有一天会得遇机缘，这资质你不理也可以，别丢下我……”清润少年狠狠一抖，抓紧了江楚的袖。

“说什么傻话。”小徒弟抓的太紧，江楚半天抽不回袖，只得抬起另一只手轻轻一拍他发顶：“不顾你，还顾谁？你这颗七窍玲珑心啊，总是好多想。”

“不是你的事。”

“不是我吗？”

江楚眼眸微柔：“当然，私事一件罢了。”屈指微勾，倾身在少年柔软面颊上蹭了蹭。

楚无恨指际微松，无意识抓挠片刻，方如大梦初醒般卸了力道，垂眸乖巧道：“那我不问了。”

从一边过来的梅暗香停步，“江师兄，楚同门。”

楚无恨将白袖上的褶皱道道抚平，明澈一笑：“梅师兄。”

五峰辈分中，揽云最大，叫声梅师兄也无不可。

江楚眸光落在他身上，点头作回应：“宁子佩他们在里面，晚些进去吧。”

梅暗香听罢，眼中划过一丝淡淡笑意：“是。”

另一条廊下并肩行来的虞鹤远、时系舟远远看到他们，没理解梅暗香的手势，径自转入门内。他们一没有江楚轻悄无声的步子，二没有及时停下，理所当然的，两人醒了。

宁子佩脸上好大一条印子：“取个剑可累死我了，腿现在都是软的。哈哈哈，我宁子佩终于早到了一回。”

“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吗，梅暗香竟然还没到。”

虞鹤远冷静道：“梅师兄早便到了，而且我想江师兄和楚同门来的更早，只是那时你们还在睡觉。”

宁子佩面上笑容凝固：“什么！？他们还在外面？嘶……走不动了。”

孟修竹有气无力地抓了一块糕点慢慢地嚼，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长叹：“藏剑阁之行……毕生难忘。”

说话间梅暗香与楚无恨前后进来，宁子佩看后者风度翩翩一身清雅的模样，嘴巴大的能装下鸡蛋：“同样是爬了揽云山，人和人的差距果然是巨大的。”

楚无恨闻言笑了：“子佩兄过奖。”

孟修竹努力地从袖中掏出一叠符箓：“江师兄没来吗？”

“他怕你们拘谨，授课时才会进来。”楚无恨眼底是隐藏极深的不耐。

孟修竹咦了声：“虽然江师兄冷的和冰似的，但我觉得他很好啊。对了，无恨，我们换下位置吧，今天我坐里面。”他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实在是动不了了。不换的话，你出来会很麻烦。”

楚无恨看过去，独属于少年的眼睛清澈明亮，洒着揉碎了星光，笑意盈动间暖意横生：“好啊。”

弟子们陆续进来，室内渐渐坐满了人。钟声撞过三下，江楚踏进门的一刻放开神识又瞬息收回：“昨天的符画得不错，都收起来吧。今日两张符学罢，去轻染坪习剑。”

两张基础符学罢便过，两个时辰后，轻染坪上，心随意动，江楚腰间灵剑出鞘，紧握手上，剑气凌冽，于薄刃周遭结出一抹冷霜。

“都拿出留影石，基础剑诀一至九式我只做一遍。”

话音甫落，几十个纯色留影石浮空，飘到雪衣少年头顶。

一剑霜花散，冷光缭乱。清绝身姿割裂天与地的界限。

千钧之力收放自如，冰冷狠绝。若有敌手，招招见血。

分明是再简单不过的基础剑诀，江楚信手拈来，气荡山海。

锋锐又冰冷的剑刃上，滚烫之血转瞬化冷烟。

眼底只有战，此身千锤百炼。

从此知晓，

何谓一剑平山海。

招式起之莫测，收于无声，铁马冰河刹那远去，唯一人静静立在原地，眼皮微掀，乾坤倒转。

“这几式如此简单，不会明日就不必来了。”

孟修竹心有余悸，摸过身上要害：“我怎么感觉江师兄捏死我们就和捏死只蚂蚁一样容易……”

顺手扶了他一把的楚无恨抽回手，不动声色：“师兄金丹修为，灵压自是不凡。”

弟子们很快散开，留影石各归其主。唯有梅暗香立在原处，手中剑华光璀璨，灵流荡起雪色衣摆。

一双淡然温暖的眼睛盯着江楚，眨也不眨：“江师兄，这几式我已烂熟于心，能否得你指点一二？”

江楚转眸看他，须臾收剑入鞘，唤道：“楚无恨。”

“师兄。”楚无恨上前，听那人道：“这一套剑法我都教过你，你来与他喂招。”

“是。”清润少年应下，抬手召出斩夜，微抿起弧度美好的唇，转身有礼道：“梅师兄，请指教。”

眸底失落一划而过，梅暗香撤掉剑身大半灵流，却没有丝毫怠慢轻视：“点到为止。”

“自然。”说罢，两人飞身而起。

江楚默然看着，一刻钟后，两人各自落回原位，楚无恨回身对上他眸光的一刹，面上忽地绽开了笑，衬着日光海棠，说不出的美好。

“……都不错。”他道：“无恨。”

雪衣少年以指为剑比了几式：“这几招过于绵软，轻巧有余凌厉不足。”

“梅暗香。无甚错处，但若一味仿前人身法，囿于一隅，难得大成。”

梅暗香闻言，道：“还请师兄指教。”

江楚动了动唇，却似想到了什么般止住话头：“我不适合指教你，得空去问连师叔。”

而今世道承平，何必以鲜血淬炼。

“修行的路很长，过于急躁反得不偿失。因你身法中循规蹈矩之影过重，略微提点罢了。”

“谢过师兄。”梅暗香闭了闭眼：“暗香知晓。”

江楚点点头，跃上高处盘膝坐下，阖眼入定。

弟子们俱是中上之资，领悟力自是佼佼，一时间破风声不绝，竞相带出飒然剑意。

天下名剑，十中有九出揽云，并非虚言矣。

直入忘我境，不闻嘈杂声。过了许久，江楚慢抬眼眸道：“各自散了。”

方觉天色晚。

匆匆几日过去，平淡乏味，无甚可说。倒是有一日雨打海棠，楚无恨与江楚各自打着伞，迎面走来一人，眼神静漠，是他无比熟悉的模样。

——易过容的楚暇。

擦肩一瞬，楚暇微顿，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江楚身上，好似对他很是忌惮。

他没有和楚无恨有半分交谈，像个陌生人，踩着落花走远，却在细微动作中泄出几分焦虑。

楚无恨只忖了一瞬，便决定应孟修竹的约下山玩乐。他不敢动手的原因无非是江楚在，离开江楚，他不信此人会将几个拜师不久的弟子放在眼里。

所以今日的轻染坪上，楚无恨心头出神，眸光些微茫然。但手上动作却未停，基础剑法踏歌九式舞地行云流水，甚至比一些内门弟子还要熟练，若无人问起，谁也不知他的资质是基本与大道无缘的三灵根。

“无恨，停了！”孟修竹一跃到他眼前。楚无恨清眸微荡，立时回神，顺势收剑入鞘，冲他点点头后转向江楚所在方位，那人静静看他片刻，翻身落地，离开了。

毕竟是江楚最后一日代课，有弟子欲跟上去说两句话，才走两步，雪衣少年便回了眸，面色冷的如冰似雪，生生让其止步。

宁子佩对此不置可否，耸了耸肩，调笑道：“江师兄这座冰山，只有在你眼前，才会化上那么一点。”

楚无恨但笑不语，走到一边听完师尊传音的虞鹤远面色微凝，沉默半晌后和梅暗香咬起了耳朵。

宁子佩的心忽而悬起：“干什么干什么，有什么悄悄话不能让我们听？”

虞鹤远和梅暗香对视一眼，后者开口道：“山下镇子发现了魔修留下的痕迹。”

时系舟皱眉：“什么样的魔修？”

孟修竹嘶了声：“所以谢师伯的意思是？”

虞鹤远：“行踪飘忽，擅暗里伤人，师尊让我们小心为上，那边有长老接应，若有余裕，让我们……合力除之。”

宁子佩笑了笑：“一场考验啊……我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