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楚没再让小徒弟去醉棠院，此后一直手把手教习，剑术，古卷，符箓，阵法，甚至还有两手卜星。楚无恨什么都学的极快，灵活多变，剑走偏锋，近几年在江楚手下常常出奇制胜，也算能过上数十招。

数年过去，他体内魔气被江楚掩藏的极好，除却化神期以上修士不能察觉，得空也会与另五人相约下山，当然，若他们想来无霜峰，江楚也是默许的。

实则无霜峰除却兰芷楼，没有要避开的地方。江楚之前大半时间都在修炼，不分昼夜寒暑，闭关三年五载是很正常的事。花树开过一轮，落红满地无人扫，天外白云飘荡，静的更像是无人居住。这个时候，许久未收到小师弟回音的连卿就会让亲传弟子带上自己的玉牌上无霜峰洒扫，楚无恨来了，这才算有些人气。

两个月后就是弟子大比，紧张地修习数月之后，江楚放小徒弟下了山，不过自楚无恨上次回来，他便有些不放心，为避免再有此类事情发生，他决定同行。

其实说到底，也就是宁子佩少不更事，半路上救了个花楼逃出的清倌儿，那姑娘生的极美，顾盼神飞，多情妩媚，掉了两滴泪，不动声色哄骗了他，以致他偷偷攒够银两去帮姑娘赎身的时候，老鸨不由分说将他扣下，说他要了姑娘身子，狮子大开口要价百万金，宁子佩气的脑袋瓜子生疼，碍于不能和凡人起冲突，被人扒掉储物袋，连本命剑都留下了。

同样，还连累了同行几人，他们被绑住手脚丢进暗室，叫天不应，唤地不灵。

梅虞时孟都是世家大族子弟，根本不会应付这些市井之事，最后还是楚无恨断了绳索悄无声息离开，不知做了什么，第二日下午老鸨便恭恭敬敬将少年们迎了出去，保证不会把事情透露给任何人。

可惜屋漏偏逢连夜雨，他们刚出花楼没走几步，迎面撞上谢沉璧。

谢沉璧的脸当时就扭曲了。

各峰峰主齐聚揽云殿，弟子们战战兢兢在底下跪着，江楚是最后到的，他坐下来，一身寒意，眸似霜冷，与连卿对视一眼，那面容温润的青年道：“一个个说。”

待几人与真言石说罢，上首忽而传来一声不加掩饰的嘲笑，兰潇潇道：“你们几人真是……好在没闹出什么大事。”

封如玉也笑：“吃一堑长一智。若不是无恨师侄，你们几个估计要等长老去捞。”

温静影看了下自家哥哥依旧没恢复的脸色，大而化之道：“好了，宁子佩五个月的银两扣二分之一，你们其余几个，五个月不能下山，可有异议？”

“弟子无异议。”

江楚轻叹了声，走下来拉起小徒弟，和师兄师姐们点了头做告辞，离开了。

惊鸿一瞥，见到清霜尊者真容的几人愣了好久，浑浑噩噩走到门口，身后传来宗主一句在别的地方莫要叫错，一时间，得见尊者的起伏心绪生生盖过受罚的失落。

就比如现在，看到楚无恨身后负手跟着的少年，心头敬畏倾慕翻涌不休，以致一向稳重淡然如梅暗香也不由自主向那边看。

楚无恨微摆手让他们回神，指了指身前熙熙攘攘围着一大群人的湖岸：“你们说的是那里？”

湖中央有船，船上有壶酒，比的是谁能率先拿到。

孟修竹应道：“对，两个月后大比，我们今天试试。”

宁子佩：“敢不敢！？”

虞鹤远闻言笑了：“有何不敢？”

话音未落，人先动，姿容俊美的少年轻飘飘几个起落没入人群。

楚无恨回头看了眼雪衣少年，那人撩衣坐在茶摊边，眸光在他身上一掠而过，投向别处，对上的一瞬泛起些鼓励意味。

他无声而笑，跟了上去。

踏水而过，小船近在咫尺却又隔了很远，剑刃交击声不绝，甫上前半步，被另一人打落水中的黑影窜出，亮光刺透眼睛，千钧一发之际旋身险避。火与水交击，洒下满塘的雨，风雷骤起，对敌如寒风卷叶，却不伤花苞分毫，此间翠蔓突然破水，绿影舞动，蔽日遮天。

小船在巨浪中摇晃，一个不小心就会被猛兽吞噬。

叫好声不断，此心酣畅淋漓。

棋差一招，酒壶已在梅暗香手中，少年的剑雷电交织，白光灼目。他朗朗而笑，酒壶抛出，正落在时系舟的藤蔓中。

好一番少年意气。

楚无恨落在小亭上，掐了个净衣咒，听着他们谈论，恰到好处地插上几句，闲闲半刻，一偏头，见江楚那边似有事情发生，当即皱眉，将神识散了出去。

“……揽云宗……我找揽云宗……”

那人衣衫破烂，年纪与他相仿，蓬头散发的看不清楚面容，似乎受了什么刺激，反反复复念叨这么一句。

楚无恨不关心他遭遇了什么，他只知道这人的手把师尊衣裳弄脏了。于是他示意坐在自己身边的孟修竹往那看：“你看江师兄那里。”

孟修竹嗯了声，依言转头，沉默片刻后道：“江师兄似乎遇到麻烦了。我们去看看。”

其他几人闻言散开神识一看，思忖片刻后身形翩然地踏过水，在道旁树枝上借力，翻身落在江楚身边。

“这位公子，”梅暗香上前一步，温声道：“你找揽云宗作甚？”

“我们是揽云弟子，若遇到什么困难，不妨一说？”

那人没反应。江楚摇摇头，抬手点在他眉心，那少年呢喃渐轻，闭了眼，只是手还紧紧攥着，半点不松。

“越州口音。”宁子佩拨开他额前散乱的发，又看他这一身狼狈，“还是大族子弟。”

时系舟运起灵力在少年身体中走了一番：“身无内伤，识海极度不稳，应是幻术之流。”

江楚盯着他攥紧的手看了片刻：“陆……明川。他把一个名字刻在了手上。”

“送去碧水峰，等他醒了再说。”

梅暗香矮身，神色依旧淡然，像是没看到少年一身脏污似的：“让我来吧。”

江楚点了下头，站起身来，又看了少年片刻，无意识皱眉：“宁子佩，兰峰主可在山上？”

宁子佩骤然被江楚叫住，顿了一顿，才道：“洛山有凶兽伤人，师尊去收服了。”

那不就是越州附近？

江楚垂眸：“你去天月峰叫一名精通音律的长老来，他识海受创，需要安抚。”

楚无恨听着，脑中忽而划过灵光。

越州陆家……是他呆过的那个吗？

他又仔细想了想，那个绑了他折磨的二公子似乎是姓陆，叫……陆雨泽？

想到此处，他又用神识一扫昏迷少年颈间，顺道探了下喉骨，没有刀刃割伤留下的痕迹，且陆雨泽那种娇纵子弟，哪里值得人搅乱气海此生再不能修炼。

他本来就是滩扶不上墙的烂泥。

又是那两人在作祟。

无人可察处，他眸色冷极，又乖张暴戾，一瞬厌烦之至。

江楚回了无霜峰，梅暗香将人送去碧水殿，他们四个则是坐在山石上望着大片翻滚竹浪，一时无言。

半刻钟后，一名腰悬玉笛的儒雅长老进去了，宁子佩踩着剑落地，道：“那少年就记得自己叫陆明川。”

果然。

楚无恨心道。

悠扬笛音响起。虞鹤远收回目光，轻叹：“陆明川……我听过他，陆啸长子，资质极佳。陆家是散修世家，有修道秘法，实力强横……这是，飞来横祸？”

“谁晓得，干猜能猜出什么。”孟修竹盘起腿，“等封师伯罢。”

一个时辰后，封如玉走出殿外，面色不虞，狐狸眼透着冷漠，长老和梅暗香跟在他身后，沉默着不敢触他霉头。

他忽而甩出道灵力，远处翠竹齐根而断，发出轰然巨响：“小儿无知！”

眉皱的死紧，他盯着远处看了片刻，甩袖转身：“你们几个准备好，明日启程前往越州。”

几人互看了下，时系舟道：“师尊，我们去？”

封如玉冷笑了声：“去长长见识，看看是什么人物吓破了他的胆，张口就要掌门师兄、小师弟前去。”

散修与门派通常泾渭分明，前者嘲后者过于拘谨，后者轻前者于功法冗杂，但到底都是修者，若遇难处对方也不会坐视不理，可颠三倒四说不清楚，话里话外非得让渡劫修者出马，婉言相拒就抽剑抹脖子，这样的子弟能成什么大事？

封如玉懒得再想，左右他已知会了小五，她琴剑双修，又是化神修者，解决陆家的事不过手到擒来，这几个亲传弟子带着陆家小子明日出发，能和她同时到越州，也算做一次历练。

他转向梅暗香：“我已经和你们师尊说过了。卯时三刻，问云崖上玉舟准时出发。”

梅暗香抿了下唇：“遵师叔命。”

楚无恨回了寒玉小筑。兰芷楼外，江楚席地而坐，如雪轻衣上落着花，膝上放着一架琴，琴身古朴，没有半点多余花纹，听到脚步声，他指尖微动，琴弦颤颤，泻出两段短促音律。

很难说清楚那是什么样的音律，绝对说不上悦耳，似乎还带着所向披靡的征伐之意。可因它实在太短，楚无恨又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于是他问：“师尊，你不弹了吗？”

江楚默然许久，道：“你听见了，就不用弹了。”

说罢将琴收了起来。

“兰师伯的琴音也是如此吗？”

“不是。”江楚垂眸，细细凝着掌心纹路，须臾起身，“为师自行修习的，班门弄斧罢了。”

“平安归来。”他们隔得远，雪衣人又站在树下，光与影间，他面上情绪不甚分明，说罢转身，偏头的刹那枝丫勾掉玉簪，乌发如瀑散落。

叮当一声脆响。

斑驳光点落在簪上，他瞧清楚了上面的细微裂纹。

江楚身形一顿，匆匆拾起簪子，脚步快了些，竟似……落荒而逃。

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