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无恨压着草茎躺了半个时辰，有人趟水过来，在他身上撑起一道屏障，“无恨，醒醒。”

楚无恨睁开眼，宁子佩墨发凌乱，束腰白衫湿的一塌糊涂，身上有显而易见被捆缚出的红痕，好不狼狈。

他眼中带着恰到好处的茫然，问：“发生了什么？”

宁子佩回想片刻，倏尔拧眉，“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是在另一个院子醒过来的，除我之外还有三名散修，他们身上是另几人弄出的伤口，已经死透了。”

“他们呢？”

“不知道。”宁子佩抹了一把面上的雨水，“我直接过来找你的。你运功，有没有发现全身灵力都被抽干了似的。”

楚无恨闻言阖眸，不过片刻便抬了眼，看着宁子佩轻轻点头，“找兰师伯。”

“走。”宁子佩拉他起来。

到处是血，犹如人间炼狱，自相残杀的场面，是大雨洗不去的罪孽。

宁子佩呼吸渐渐沉重，楚无恨收回落在尸体上的目光微偏头看了他一眼，向前走上几步，挡去满目血腥。

前方骤然响起一阵大笑，陆啸的声音似颠似狂，“我失败了，满盘皆输！原来他在骗我，原来他在骗我！为父声名尽毁，命也快没了，好儿子，为了不留你在世上遭人唾弃，陪为父一起去吧！！”

楚无恨拉着宁子佩跑了起来，片刻，两个人影映入眼帘。陆啸身旁倒着一具尸体，模样与他很相似，应是未曾谋面的陆雨泽，而距他不远处，则是抱着一个青玉坛的陆明川，他像是没看到在场幸存修士般，通红着眼，一步步走向自己的孩子。

“做你的春秋大梦，自己造的孽休想拉上我！”

陆明川行动不便，修士多冷眼旁观，宁子佩皱眉，扫过在场的人，梅暗香和时系舟正慢慢接近陆啸，他没有发现身旁楚无恨的异样。

眸中异光一闪而过，实则尹末和段离离开后他就察觉到了陆啸的情况，他身体里的血肉已经被那种古怪之气吞噬殆尽，空荡荡的只剩一张皮，不，甚至连现在他的精神，都不一定是自己的。

与虎谋皮，也要看自己有没有这个资格才是。

而他收起的古怪之气与魔气互融，陆啸身上的气息便躁动起来，吸引着自己去蚕食、吞噬。

陆啸，是拂柳送他的大礼。他算计好了一切，只要他出手，不愿拦的人不会动，想拦的人拦不住，身败名裂的除了自己，还有揽云宗。

可惜百密一疏。

楚无恨在心底轻叹，同时让经脉浸染上魔气，双眸一瞬血红。召出斩夜只在须臾之间，明火过处，雨水化烟。

宁子佩扯裂了他一片衣角，被带的一个趔趄趴在地上，心念电转，大吼：“系舟！！”

翠蔓钻出石板，阻隔了楚无恨一下，与此同时，半空有亮光闪过，一抹割开陆啸喉咙，而从他心口透出的，是电光烁烁的剑尖。

杀人，比救人快多了。只要人不死在楚无恨手里，一切都有回寰的余地。

虞鹤远的手无力垂下，灵剑剑光黯淡，当地一下掉在地上。梅暗香当机立断向前一推，将陆啸的尸体按在地上，身前飘过道蓝影，水流没入楚无恨眉心，他眼中红色顿消，脱力般跪倒，在漫天大雨中阖眸。

越州之行，修士们损失惨重，错杀百姓之人，自毁丹田气海，终生与大道无缘。

无处发泄的怒火，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烧到了揽云宗。

楚无恨自玉舟中醒来，虞鹤远坐在榻边，两人对视片刻，后者叹了口气，道：“可还有不适之处？”

楚无恨摇头，顿了一顿，问：“陆明川呢？”

“兰师叔问完话后就趁乱溜了，估计以后都不会再出现了。”

“陆啸是我和梅暗香杀的，他们没法找你的不是。”

楚无恨沉默着点了点头。

“到问云崖了，准备下去吧。”

江楚和封如玉等在那株参天古松下，一坐一立。兰潇潇带着少年们走近，才见江楚膝上是一架古琴，而他眸光极冷，眸底渐转冰流下有些难以言明的东西，他像是确认什么般，问：“什么都不记得了，包括师姐？”

“是我无能。”

“不，不是。”江楚说着，指尖抚弦。楚无恨终于听到了完整的音律，它带着渡劫修士的灵息传遍揽云，如金戈铁马趟过山河，风裹携不容抗拒的威压漫过天地每一个角落，包容掩藏在强势之下，能做的只有服从、仰望。

江楚看着他们的神情，指上不停，琴音不息，时候愈久，眸中愈显露出深切的恨与痛。

很难想象，冰冷如他，也在恨着什么人。

这种琴曲似乎极耗灵力，他指尖落了血，鲜红染上琴弦，随着微倾的琴身流下，勾勒出一抹玄色古纹。

封如玉破不开江楚的护体灵气，徒然地唤：“小师弟！”

江楚恍若未闻。

楚无恨心头刺痛，蓦地奔上前去，“我想起些东西，师尊，别弹了，别弹了！”

他告诉他就是了。

护体灵气散了，楚无恨捉起他鲜血淋漓的手察看，浑然不觉有什么不对。江楚则微动了下眼珠，看向楚无恨的瞬间眸底落上几分眷恋，但很快便消失了。

“想起什么了？”他抽回手，指尖冷光一闪，伤口尽数愈合。

“一个雪发白衣人。他的眼睛好像是金色的，我刚接近，他就变成了一条蛇，我没看清楚样貌。”

江楚沉默良久，道：“我知道了。”

古琴消失，白衣人眸中翻滚的浪潮渐息，取而代之的是种刺破一切的冷，显露出锐利的锋芒。

“都回去吧。”他道：“兰师姐、师兄。我们去揽云殿。”

暮色四合，江楚才回到兰芷楼，一眼就见院中呆呆出神的小徒弟。

“师尊，你罚我吧。”

少年看他片刻，起身，双膝未落地就被江楚以灵流托起。

“那个雪发金瞳的人，是以前的我，那条蛇，是我的仇人。是为师害你被他盯上，害你魔气缠身。抱歉，无恨。”

江楚别开头，“等你洗髓完成，为师就去杀了他。”

说罢，他绕过楚无恨就要离开，不料少年忽然唤：“师尊！”

那人住了步子。

“你是我最重要的人，你对我有多好，我知道。我永远都不会怪你……你就是因为这个躲着我吗？”

身后人静默一瞬，仓皇道：“不是。”

楚无恨袖中的手猛地收紧，指间渗出点点血珠。

江楚从不骗人，所以楚无恨用尽一切，也无法走进他的心。他在江楚心底很重要，却不是他想要的那种重要。

屡次试探，他终于确信，让江楚心神震动的，是这张脸。

过往种种浮现在眼前，近些日子，他有多少次，透过自己的眼睛，在看着别的人？

他嫉妒地发狂，却又舍不得在他眼底见到哀伤。

再去演武场时，楚无恨戴了张面具，遮住大半张脸。江楚见了，上前抬手摘下他的面具，“不用。”

楚无恨盯着他看，“师尊……”

“无恨，信我。你是我弟子，不是任何人。”

楚无恨垂眸，缓缓点头，道：“嗯。”

只要你说，我就信。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弟子大比就开始了，各峰峰主坐在上首，当然，江楚那边一如既往空着。

封如玉没个正形，斜斜坐着，眼神乱瞟。温静影见了，一掌拍上他的肩，指向某处，“几天不见你是瞎了？江月在那边。”

封如玉啧了声：“你都看见了我能看不见？”

“那你乱看什么？”

“看抽签，他们几个对上一定十分精彩。”

温静影眼珠一转，“签念出来后，赌一个？六峰亲传弟子齐聚，下次可就没这机会了。”

毕竟亲传弟子可自行决定是否参加大比。

谢沉璧闻言瞥了他们一眼，眸底厉色一掠而过，低喝：“温静影！？”

温静影瑟缩了下，将目光投向大师兄，后者微偏头，温声笑了，“难得阿月也到了，就随他们去吧，沉璧。”

江楚似有所感，转眸，遥遥望向峰主所在方向，闭目听了一番，无奈。

“阿月。”

“莫要紧张。”江楚拍了拍小徒弟的肩。

楚无恨正待说什么，一少年快步行来，眉眼水光潋滟，自然地行了礼，“江师兄。”而后转向楚无恨，“一起去抽签？”

江楚微一点头作了回应，楚无恨则笑了下，和雪衣少年道过别，与宁子佩同去抽签处。

哪处都熙熙攘攘排着长队，间或听到些‘一剑就被对方扫下去’，‘抽到个太厉害的弟子怎么办’的谈论，但总之，氛围还是热烈的。

虽则是抽签决定对手，但只要他取得比武前四，就有机会和那两姐妹对上，这一点楚无恨不需要担心。

他随意抽了一个，宁子佩凑过来看了下，“你是枕溪台啊，我是流风。”

“怎么。”楚无恨眸光微动，轻轻笑了，“师兄想对上我，三招就把我卷下比武台？”

“无恨，你也太抬举我了。”宁子佩笑了，“就你这身法，指不定谁把谁卷下去。”

楚无恨但笑不语，同行一阵，各自分开，去比武台前侯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