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昏沉，宿醉让江楚头痛欲裂、全身无力。他盯着纱帐看了片刻，将目光移到榻边，枕臂而睡的楚无恨微动了下，睁开眼皮，声音微哑道：“师尊，你醒了？”

他皱了下眉撑身坐起，衣裳松散，墨发披肩，眸色低冷，眼中几分倦怠，“你昨夜听到了什么？”

少年敛眸，“师尊说的，弟子不懂。”

“也好。”江楚披了衣衫下榻，“你近日去揽云峰习剑。”

“掌门命弟子留在师尊身边，弟子不走。”

“为师在此也教不了你什么。”许是因为虚弱，他嗓音听来散漫，却纵使面带病容、白衣茕茕，依旧脊背挺直，似乎天塌下来也压不弯，“你快结丹了，我也不能为你护法，去吧。”

“不！”咚的一声，楚无恨跪了下来，头深深伏低，“师尊今日这般情状全是因为弟子，弟子无法安心离去！”

“胆子随着年纪一起大，竟敢违逆师命。”江楚闻言微侧过身，“仗着我现在无法罚你？”

“弟子领罚。”

“不必领罚。若我是师侄，也会违逆你。”声音温润如水，含着丝丝恼怒意，连卿推门而入行至江楚身边，理了下他的披风。

“……师兄。”江楚被搭在肩上的手按着坐下，指无意识收紧，“有事要说？”

“自然。你行事总有自己的想法，谁也管不住。也是，你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

“师兄。”

“住口。”连卿截了他的话头，“还想从我这里要东西，就回去躺着。”

江楚沉默片刻，叹了声，“已经躺许久了，活动活动。”

“喝酒还不算活动？”连卿都被他气笑了，“也不知你徒弟怎么看的你。”

“心有郁结，发泄出来会好的快些，怪他作甚。”江楚接过连卿倒的温水，饮下大半，面容恢复了些血色，“以后不会了。”

见他退让，连卿也不再说什么，从袖里乾坤中取出一厚叠文书和玉简，在案上堆了个小山，“百年来修真界的所有势力，斗争暗线和秘闻，都在这里了。”

“有劳师兄，我定会将他们连根拔起。”

连卿沉默片刻，道：“来日方长。”

江楚摇了下头，“……免得夜长梦多。师兄，你将近五十年来宗内失踪、死亡之人的名单也交予我，我要关于他们的所有记录，让信得过的人去查。”

连卿微眯起眸，“等你身子好些，脸不那么白再说。”说着将一个小瓷瓶给了楚无恨，“看着你师尊，让他每日晚服三粒。他不顾自己身体时，你便不必等他摆师尊的架子。若我下次来看到他还是这副病殃殃的模样，唯你是问。”

“至于你的结丹，劫云到时，我会派人来无霜峰。”

“领师伯命。”

连卿走了，江楚便垂眸看起文书来，楚无恨立在一侧，问：“师尊有没有想吃的？弟子去做。”

“中午吧。”江楚按了下眉心，“现在吃不下。”

楚无恨止步，须臾，突然道：“师尊，不能与我说吗？你这样将我排斥在外，是怕我出事？”

江楚似是没听到一般，顾自翻阅文书，光映入眼眸，一身化不开的冷。他不说，楚无恨也不动，像和他较了劲。许久，他抬眸看向少年，“私心作祟。”

“于公呢？”楚无恨紧盯他的眼，不想错过任何一丝情绪，“我该知道，是也不是？”

“或许是，但没必要。告诉你，我的私心会受阻。无恨，你迟早会知晓，何必急于一时？”

“有些事情该我自己选择，我可以扛下，不能永远在你的护翼下。师尊近些年来的教导不也是希望我能如此？”楚无恨寸步不让。

“为师希望你能撑起一片天。”江楚毫不否认，“但这件事必须由我亲自来做。无恨，我骨血再冷，心底也有情。对方杀我挚爱，我岂会善罢甘休。我已因为疏忽放过他一次，这一次，他必须死。”

他字字句句掷地有声，仿若俯瞰众生的神灵走下高位，融入万丈红尘中，眉眼都因面上恨意杀意而鲜活起来，只是，让他表露这种情绪的人不是自己。

“挚爱……他与我生的很相似么？”楚无恨不知自己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说出这句话的，“师尊，昨天你抱过我。”

“……是，很相似。”虽没有昨日记忆，但他并不惊讶，深深看了自家徒弟一眼，“许是你是他后人的缘故，为师会从你身上看到他的影子，现在你长大了，也愈是相似，无论性情还是处事方式。但从始至终，为师都未将你当成他，无恨。”

“他的血脉会对族人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就似杀伐果决的人，后代也必会淌着征战四方的热血，这是骨子里流传而下的东西。”

“你不是他，无恨。你是你自己。为师看你，会不可避免地想到他，但也只是怀念，若说更多，则是欣慰，我能在……看到他的后人，陪你走一程，已经天道恩赐。”

“只这一次，为师不会再醉了。”

他的眼神，清醒的残忍。寥寥数语，断绝了楚无恨靠近的所有可能。

若真因为相似动情，他是不在意的。他只在意结果，左右那个死人也不可能活过来掀起什么浪。可江楚的心像铜墙铁壁，严丝合缝地找不到一点破绽。只有自己，画地为牢。

“陪我走一程，师尊……无人能让你留下吗？”

江楚瞳眸微缩，半晌，“无恨，越来越敏锐了。”

“并非无人能让我留下。而是，他等了我太久，我不舍他孤独。”

“师尊，既然你说他与我……性情相似，可曾想过，他愿你好生活着？”

江楚将眸光投向窗外，“那又如何，左右，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手指摩挲着杯子，他续道：“无恨，你已知晓我是什么，身为天道四灵之一，我虽主征战，但驭下，权谋之术，如何掌驭一方土地，也必须精通。对方骨子里是什么样的，瞒不过我。他表面上清雅知礼，实则异常执拗，他不说，我也看在眼里。”

“他极想我随他去，或者，从他之后，再不动情。”

“万年前是我不懂，是他用命换了我的醒悟。”

“从此我便一直很清醒。清楚地知道自己心里没有一丝亏欠愧疚。我就是喜欢他，所以，我愿随他去。”

“你们都会有自己的生活。”江楚从未说过这么多话。他停了停，饮水润喉，“他随我杀敌征伐，未享过一天太平，他只有我。”

“与我交好的人屈指可数，我们迟早要飞升神界，师兄师姐们不知晓不要紧，就当他们以为，我在另一个地方好好的。我瞒不住你，才与你说。”

楚无恨听罢，勉强扯了下唇，“师尊，那你知道，我也偏执吗？我也只有你，你走了，我如何做？”

“为师怎会不知，我看得出来。”

“你看出了什么？”

江楚闻言，道：“你对我有意。”

一句话听在耳中如惊雷炸响，楚无恨踉跄后退几步，脊背撞上墙，像遇到了什么洪水猛兽。

“莫要多想，过些日子我派你下山历练就是。”江楚却有些不以为意，轻描淡写道：“成日抬头不见低头见，难免生出旁的心思。”

“……师尊！”楚无恨忽抬眼眸，眸中翻滚着无可奈何的极怒，“若我说，我是认真的呢，你连一个机会也不肯给吗？”

“无恨……”

“别叫我！”他一出口，楚无恨便知什么是绝无可能，有一瞬间他脑海里甚至闪过洗魂的念头。

江楚现在身体极弱，灵力尽失，他要做些什么，神不知鬼不觉。

可他下不了手，就连一句威胁的话，也说不出。

心底煎熬，他闭了闭眼，终是问：“……给不了自己一个机会么？”

“至少现在不行。”

楚无恨胸膛起伏两下，道：“之前你就拿我不能认清自己的心搪塞，现在也是。若我历练归来，还是如此想法呢？”

江楚神情滞了一瞬，手指缓收，他似是完全未考虑这般情况，许久才道：“为师已经说过了，不会应你。”

“你根本就没有给我选择。”楚无恨苦笑了下，下一刻，毫不留情地揭开江楚的伤疤，言语化作尖刀，扎入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江楚……你可曾想过，你心心念念的那人，就是因你这般固执而死？”

“你我之间，究竟是谁不懂？”

说罢，楚无恨似是再也呆不住了，落荒而逃一般，抬步匆匆离开。徒留江楚在房里，按着眉心反复思索小徒弟方才的话，良久无果。

是他错了？

可正因如此，他才不该负了凤凰，不是么？

他放不下，便更不该随意应了他人。何况，还有更重要的事等他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