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间，楚无恨做了些清淡小菜放置案上，一言不发抽走了江楚正做记录的玉简，眼神平静，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动作却极强势。

江楚点了几筷，这算是自他有意识来第一次需要吃食，下不了肚多少。楚无恨拧了眉，自然地捉住他的手探脉，“……不会有事么？”

江楚默然片刻，道：“不习惯，下次为师多用些。”

“下午别急着看，出去走走。”

江楚应了，随小徒弟出外走了一遭，在院中石桌上坐着出神。他有超乎寻常的冷静和自制力，即使沉溺，也能极快恢复，如无边的海，汹涌莫测都掩藏在水天一线，或者万丈深远之下，瞧不透，摸不到。越踩着刀刃，越冷静地不外露一丝情绪。

揽云事务从不需他插手，这并不代表江楚已忘了如何从各方势力中提取最需要的东西。抽丝剥茧，拿捏人心，手腕心计之于他，绝不比剑术差。

楚无恨练剑之前，将宣纸和笔墨都放在石桌上供江楚取用，他伴着风声剑影思索良久，抬笔而书，列出一个个点，端着用灵力温着的茶盏，饮下略带苦香，毫无灵气的茶水，清寒眉眼间不见愁苦、失意、自怨自艾，宛若崖顶白雪，经世千年，风采如旧，孤傲如昨。

本命剑碎，碎不了冰砌雪铸的骨。

灵力尽散，散不去眼中孤绝冷傲。

仿若生为江楚，除了自己，无人、无物、无事能让他低头，这是他的风骨，独一无二，举世难寻。

如月似雪，远无三月春光暖，却同它一般耀眼。

搅得楚无恨心湖乱，无心练剑。半晌，江楚理着心头思绪望向他，皱眉，“无恨。”

清冷冷一声，楚无恨恍然回神，就听江楚道：“乱想什么，一直在出神。莫要练了，起不了什么效果。过来看看。”

楚无恨心知理亏，走过去，顺着江楚手指的地方一看，楚暇的弟子录赫然入眼，只不过他的名字叫尹与欢，“记得这个弟子么？引棠峰遇见的。”

楚无恨不动声色道：“记得。”尔后偏头，瞄了一眼层层堆叠的弟子录，毫不惊讶师尊能找到关键，“命牌已裂，他……死了？”

江楚提笔写着东西，没有抬头，“还记得你们六人一起去的那个村子么？他出去办事，归来正好路过那里。无恨，你幼年的事，介意说说吗？”

“师尊怀疑我与他相识？”

江楚应了声。

楚无恨却轻声笑了，“师尊得和我说你瞒着我的东西，你既问了我，就是说我们有共同的敌人。你答应过我，让我自己报仇的。”

“我退一步，让你杀，好不好？”

江楚沉默的片刻，楚无恨又道：“莫非非要弟子同师尊一般厉害，才能知道所有？没有磨炼，我何时才追上你，师尊，你未免将我看的太无能了些。”

“……好。我与你说。”江楚被说动了，“幻境里的蛇，是相柳，除本体外，他还有八个躯壳。上古之战接近尾声，天道命四灵剿灭凶兽，我杀了穷奇，相柳得了凤凰的剑，我一时不察，他负伤逃走，掉入一处时空裂缝，不知去了哪里。”

“我也因此受天道所罚，万年镇守西方，不得离开金殿一步。百年前来至此处，助你飞升。”

“我……是凤族血脉，还是凤族？”

“百年前为师就没有神力了。”江楚歉然垂眸，“我看不出。你能联络到楚晏吗，他取走的玉，有助你修炼。”

“师尊昏迷期间，我当着掌门的面毁了传音石……秘境内匆匆一别，我也不知他去向何处，但他将玉留给了我。”

“秘境之事……”江楚说着，示意楚无恨将他手下的那份文书给自己，看了片刻，道：“云若、云烟只是棋子，她们带的人里必定有人为魔修所制……但这条线，不必再查下去了。我若是对方，目的达成，必毁尸灭迹。”

“且说说你到揽云之前的所有事。”

楚无恨斟酌着将事情讲罢，江楚边听边思索，眉眼渐凝，“魔气入体后，你心神动荡、记忆模糊，但你必然见过楚暇……也就是尹与欢，那时在引棠峰遇见他并非偶然，他在观察你。而且他一直……”

“一直在假装对我好。师尊不必顾忌我。他好生对我时，我没有对不起他什么。那么他选择害我，我也不会为他难过。”楚无恨无谓地勾了下唇，清澈眼眸透出点点恶意来，“如果没猜错，无论能否成功，那都是他在世上走过的最后一个地方。”

江楚看着他的神情，续道：“你伤了陆家子嗣，若非陆啸背后势力有心，你不可能逃出越州。”

“那琴曲控人心智，汲取寿元血肉来使人在短时间内功力大增。陆啸……早便被迷惑了。你因我弹奏的那段琴曲能想起些东西，已算幸事。还好有天道掣肘，邪曲，也就到这般地步了。在上古，邪曲一起，数日不绝，功力低微者，当场筋脉寸断，魄散魂飞。”

“师尊，几成把握，你可以恢复？”

江楚微怔，瞧着掌心纹路，手慢慢收紧，“冥冥之中有定数，恢复不了，自有其他的路。”

“我现在无法打开袖里乾坤，便是打开，古琴离戈也不会认我，这曲子弹奏一段便需耗费大量灵力，他人也支撑不起。”

“若是你，或可一搏。”

楚无恨从袖中取出红玉，江楚修长手指轻抚过上面的流畅线条，反复看了许久，“不论是为了什么，结丹之后，你必须出外历练。”

“这玉应会指引你取得和相柳抗衡的东西，为师能否恢复，便不重要了。”

“师尊，弟子离开了，你怎么办？”

“我？”江楚眸底划过一线冷芒，“争斗数万年，无人比我更了解相柳。我如今在揽云苟延残喘，才是合了他的意。在我在乎的一一毁灭之前，我不会有事的。”

“已经迟了许久，不能再拖了。快些把文书玉简整理完，安排人去留意相柳可能在的地方，就借着弟子历练的名义出去。”

“修真世家、门派都必须尽快知会。入了套的，借刀杀之。”江楚眸色越来越沉，漩涡在眸底疯转，酝酿搅碎一切的风暴，偏偏人又冷静地可怕。

他是最难对付的那种对手。

星光赶夜而来，一方皎白洒在案头，密密书满的长卷自案边垂了下来。江楚搁笔起身，昏黄灯火落在眉间，与他几分柔暖。

楚无恨端着碗丹药化开的水推门而入，江楚随即走至他身边，一饮而尽，睡意当即涌了上来。

“师尊感觉如何？”楚无恨抬手扶住他。

“助眠的药，自是困了。为师回卧房歇息，你将这里收拾了。”出口的声音带着轻微哑意，楚无恨心头微痒，却依言放开，毫不逾矩。

江楚的脚步声远去，门开了又关的声音响起，楚无恨随手将碗放在一边，几步走至书案边，坐下将江楚理出的东西一一看罢，指尖轻划过笔锋凌厉的字，唇角轻勾，眼底闪着意味不明的光，“师尊……可真是厉害。”

慢吞吞卷了纸，收拾好文书玉简，楚无恨在最底下发现了好几张写着剑术身法的纸，他稍稍一怔，旋即失笑，珍而重之将其收入袖里乾坤中，眼皮一撩，眸子沉出不见底的暗。

他最冷漠，也最温柔。

最是利落，也最让人难割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