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楚身体慢慢好转，人却畏起寒来，洗髓之后楚无恨灵根恢复，便凝出一团火色灵气拍入他颈上挂着的黯淡玉环中，好时时将养着。

这日是照镜宫和万象门携弟子拜访的日子，因之前互通了信，照镜宫主北霁和万象门掌门燕南归亲自来访，江楚自然要去。

他和楚无恨一道踏上阵法，小徒弟催动灵力，转瞬，揽云殿出现在眼前，参天古松巍然挺立，抬眼看去，是触手可及的云端。他身子一晃，楚无恨适时抬手微扶，待他站稳，便撤手垂眸，落后半步立着了。

虹光自天边划过，于呼啸声中落了下来。谢沉璧率先下地，尔后抬手，将一名身着浅淡黄衫，眉眼和暖的男子拉了下来，剑入识海。他回身的刹那，一只雪色大猫落在空地上，有道白影轻盈跃下，身法似踏水走花般优雅。大猫身形急剧缩小，化为奶团后扑进那人怀里，他垂下的袖子上滚着冰蓝色的水纹，衣上留有一方银月。面容清俊，清淡如水的眸子里含着绵延起伏的翠色远山，却又隔层缥缈的雾，可望难及。

燕南归与北霁，一擅阵法，一长幻术，名动天下，惊才绝艳。

千罗万象天机藏，守杀由我。

镜花水月，庄周梦蝶。

万象门的阵法，照镜宫的幻术，希声岛的琴心，明镜台之梵音。御虚天的刀，川灵海的兽，和揽云宗的剑，并称天下七绝。

“清霜。”燕南归微微笑了，恰似风和日暖，春花初绽，有光落在小亭檐，“许久不见。”

“楚。”北霁眸光在楚无恨身上停留了下才转向江楚，清淡淡的如潺潺溪水，“照镜宫灵药的效果如何？”

向燕南归点过头，江楚道：“劳你费心了，已恢复九成。路途遥远，之后莫要再送了。”

北霁闻言，抚着白团的手微顿了下，轻皱起眉，却也未说什么，“也罢，先进去吧。”

江楚点点头，让小徒弟在外等着，自己和几人一道进去，各自落了座，面前摆着一盏茶和精致的果子点心。在场各个都是极聪敏的，燕南归顾自笑了笑，率先拈了个果子咬上一口，“味道不错，早些时候拿出来就更好了。”

连卿笑意温润，“你喜欢，之后自然给你备着。”

“既事态紧急，便早些说罢。”北霁看向江楚，“楚，你要的人我已带到，他现在在安排弟子。能确保万无一失么？”

“放心。”江楚饮了口热茶，慢慢嚼起果子来，“一石二鸟，这两个必死无疑。”

燕南归正色：“其他门派知晓了么？”

江楚摇摇头，“其他的，并不完全可信。就如北霁，你素来谨慎，手下也有埋藏极深的人。其他散修世家，或受制或归顺的恐不知凡几。”

“青萍阁是相柳势力之一，他可能会在青萍阁，绝不会在魔宫。即使有，也并非本体。”

“确实。”燕南归道：“我若有此等通天本事，何不成为一个门派的背后势力。当务之急便是将内鬼除去。”

谢沉璧唤来一个弟子低声说了句什么，不多时，楚无恨进来了，不卑不亢行过礼后，站在北霁和燕南归旁侧。

“他已经洗过髓了，但因越州之事，体内仍有一种……灵气和魔气之外的气息，称作混沌，你们应该能察觉到。”江楚眸色微不可察地一暗，“混沌之气只能压制，纵使我体内灵力还在，也无法彻底抹去。它与魔气互相抗衡，若无洗髓，断不可能发现。”

“它源源不断而生，微弱的一点便可互相感应。你们从他身上取些罢，做成探寻物什，去找门内身负混沌之气的人。”

“无恨身上有红玉，暂且不受混沌的影响，终有一日，混沌会从他体内彻底消失。”

北霁看着楚无恨，淡声问：“楚，给我一个你信他的理由。若是我，这等弟子，必不会留。”

纵使再像缥缈云雾、苍苍蒹葭，他也是一派掌门。清粼粼的眸光一厉，骨子里的说一不二便透了出来。

燕南归虽不说，却也在这个时候看向了江楚。

“因为没有退路。”江楚回道：“我如今连个普通人都不如，提不起剑，无法出战。大师兄将入渡劫，和相柳分出来的躯壳对战，也只会两败俱伤，我们四面楚歌。只能提前布置，合力斩杀本体。”

“他的本体只有用天道留下的武器才能斩杀。而这武器，只能由无恨驭使，否则就是废铜烂铁。”

良久沉默后，燕南归笑了下，“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清霜，依你便是。但我不信，你永远也恢复不了。”

“偏差过重事入绝境，我自会恢复。”江楚也不避讳，“天道不会看着相柳祸乱此世，他的死亡已是必然。但他与此界沾染因果，所以才需同样与这里结缘的我和无恨来斩断。”

须臾垂眸，他续道：“……最适合的不是我。”

北霁偏眸，微一颔首算是松了态度。

是夜，照镜宫一名随行长老被乱剑刺死在住处，血流了一榻。巡逻弟子胆战心惊，将事情层层上报，揽云殿灯火长明。

顺藤摸瓜，接待长老中的一个被人押入殿中，衣衫散乱，光晃得他睁不开眼。甫想辩解，抬眸便看见了江楚，不由瞳孔骤缩，“尊者……”

尔后慌张转头，“掌门，我岂会做出这种事，请您明查！”

夜明珠的光晕衬得连卿一张温润面容晦暗不明，他唇角的笑与往日无甚异样，出口的话却让人觉得无端危险，“我知道，不是你做的。”

正此时暗处转来一人，白衣轻飘，衣上银月摇摇却染着点点血光，一柄剑映入眼帘，血水滑落剑身，浸入地面。

当的一声，北霁将剑掷在那名长老身前，一肩血色，水眸却依旧清亮，行止温雅的好像不是杀人，而是折了一朵花，“因为人是我杀的。”

“可惜知道又如何，没人会信你。”眼中似有笑意泛起，幽幽荡开狠意，“本宫平生，最厌叛徒。尤其是，欲对我友人出手的叛徒。”

“这局拙劣，只要细心探看，便知你是个替死鬼。”燕南归将手搭在长老的肩头，灵力运转，瞬间废了他一身修为，“我们不会杀你，也不封了你的嘴。今夜把你逐出去，便当，敲山震虎了。”

“编造出的私仇，一触及破的窗纸，心知肚明的知情人。”江楚冷然道：“想知道的人都会知道，是有人容不下你。”

“既然逼我出手，这风，自然会先刮到你们这些人的身上。”

“江楚……！”那人疼的在地上打滚，咬牙怨毒道：“你……不得好……”

连卿手一动，剑光闪过挑断那人手筋脚筋，惨叫声响起，鲜血飞溅，止了那人话语，墨瞳渗出冷色来，“扔出山门，随其自生自灭。”

类似这样的秘密肃清席卷揽云。半个月后，到了新弟子出外游历的日子，专寻身负混沌之气之人并将其除去的揽云宗人也借机而出。

已结成金丹的楚无恨脱下一身弟子服，换了身绯色衣衫与江楚辞行。彼时江楚正执铁剑练招，少年看了许久，走上前去，用软巾拭净他额角细汗，“师尊，我走了。”

“注意安全，尽量不要用师伯们给你的法器。”

楚无恨应下，踌躇片刻，笑了下道：“江楚。此间事了，若你我安好，能否……想想我？”

“将相柳之死当做斩断过往的剑。在你完成其他事之前，试着接纳我，好不好？”

江楚脑中空白一瞬。许是近些年养成的习惯，许是因为这双眼，他心底没有升起拒绝的念头。

没有得到回应，楚无恨也并无失落。唇角笑意微深，他抬步上前轻抱了江楚片刻，须臾松手，洒然转身。

“我回来时，你可要说啊！”

片刻温存让江楚恍然垂眸，原来不觉中，小徒弟已经和自己一般高了。

进退有度，举止温雅，体察人意，聪敏过人。

他耗费全部心血教养出的——无恨。

却说这边，楚无恨下了山便原形毕露，他眯眸望了揽云宗所在方位片刻，唇角陡然扬起邪戾笑意。

江楚，我再回去，便由不得你选择了。

数十日后，他到了一处小镇，没走多久，迎面来了个人扑倒在他身前。楚无恨瞥去黑沉沉的一眼，当即抬脚就要踹开，那人抱不住，扯着嗓子嚎了起来，“弟弟啊，你可算来找哥哥了，半个月前你我二人被马匪劫了……”

他刚开口楚无恨就知道这是谁了，红衣少年眉间掠过厌烦，厉声道：“聒噪之至，住嘴！”

说着将一身脏乱的段离提了起来，从储物袋中取出一块银子扔进他怀里，“一炷香，将自己打理干净了，去前面那个客栈找我。”

房中，楚无恨摘下轻纱斗笠，盘膝坐在软榻上，面色沉沉一身戾气，半阖着眸，与山上表现出来的简直是两个极端。

段离收拾的挺快，没多久就寻了过来，张口便唤：“弟……”

楚无恨冷笑了声，“没人听见，不必掩饰。再说一句多余的，我拔了你舌头。”

“是是是。”段离捂了下嘴，却不见什么害怕，嬉笑道：“让我想想从哪里说。”

“你被赶出来了？”楚无恨问。

“是。”段离沉痛道：“尹末当我是青萍阁的叛徒，明面上说给我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实际上就是让我接近大人，做完事情后就死。”

红衣少年勾了下唇，“是么，你叛的什么变？我眼里容不得心思诡谲之人。”

段离闻言低笑起来，“大人所言，是要我去死了？”

漆黑眼眸猛地沉了一个度，偏生楚无恨冷不丁又想起以前段离要将师尊捉去之事，面色更难看了，喝道：“说！”

一副完全不想废话的样子。

段离瑟缩了下，正色：“尹末要我把你引去魔修领地，封印凶兽的不归海。据说那里有一样武器，路上，他们会将能打开封印的东西给你。”

楚无恨半点不意外，从袖中取出一张羊皮卷展阅，像脚下踏着尸山血海，依旧气定神闲的王，“你的名字？”

“我，大人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段……”

楚无恨伸指放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眼睛微弯，“这是你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机会，说不出让本尊满意的话，就去死。”

少年的眼神阴冷而疯狂，难以想象，究竟有多深的城府，才能在揽云不露一丝异样。

段离几不可察地退了半步，额头蓦地冒出一滴冷汗来，沉默良久，他说：“现在还不能让大人知道。”

“不能说？”他声音轻至低不可闻，倏尔，眸底闪过奇异光亮，却又很快湮灭在沉沉黑雾中。

“也罢，比欺骗好上许多。”他毫无预兆地笑了起来，“别说谎，本尊……什么都知道。”

“万不敢欺瞒大人。那大人有何打算？”

“自然是先将师尊交予我的办好。”楚无恨意味不明地瞟了段离一眼，懒散垂眸，“不归海五年后才会开启，那么早去也成不了事。”

“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会杀人，希望你可以活到说出自己真正名字的那天。”

“大人放心，在下命硬得很。”段离笑了下，眸光微冷。

“若我做了你所不希望的事，就背后捅我一刀？”楚无恨不置可否。

段离被指明心思，反倒坦荡起来，“那您要斩草除根，永绝后患么？”

楚无恨轻笑，稍偏了下头，“想要我命的人多了去了，你，也得有这个本事。”

“那就请大人拭目以待。”俊美青年眼底显出孤注一掷的决绝来。

“在外看本尊眼色，我不说，你就叫我……南柯。”楚无恨微眯起眼，“现在，滚。”

“段某领命。”

脚步声远去，楚无恨推开窗子，翻身跃上错落的瓦，几个起落间远去，身后跟着紧追不舍的劫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