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同行，两人亦敌亦友，时有防备，却也相安无事。见过流水小桥边的垂杨，爬过昆仑经世千年的雪山，为边陲小国的战事出谋划策，于荒漠中饮酒对月。

楚无恨身量又长了许多，一肩浓黑的发，清冽狭长的眸，面容美到极处，像教人一见恍神的潋潋秋水，却整日戴着斗笠，眉眼间尽是化不开的冷沉阴郁，生生让人不敢接近。

他极少照镜，有时杀魔修溅了一身血不得不捏诀清洗，视线甫与水滴中的眸对上，心神一荡，瞬间便会毁去周围所有死物，只有在拜见各派掌门时才会变成教人拿不出半分错处的模样，全然的风流温雅，世上无双。却在过后，所有的压抑偏执疯涌上来，提剑将跟踪魔修斩的筋骨寸断。

他似乎恨极了自己的模样，也恨极了伪装出的自己。

无恨，无恨，他这名字叫的简直是个笑话。反倒是段离一路行侠，护过商户的货，帮人挑过水，为书生给心爱的姑娘送花，买了想早些归家的茶女的所有茶，比起楚无恨，段离更像个仙门子弟。

梵音渺渺，钟声阵阵，马蹄声衬得明镜台更是清幽，行至遮天蔽日的菩提树下，段离翻身下马，手一动将其收了起来。

他身后的青年停了片刻，亦是将马收入袖里乾坤中，摘下斗笠，青丝泼墨，绯红衣衫上金色凤纹明亮，与青绿菩提交辉。面容美极，眸光清润，不需任何动作，垂手抬眸便是一幅画。

“楚兄，走吧。”段离道。

楚无恨笑了下，似风过细柳，碧蓝的天映在水镜中，让人见之心神明快，将他与所有美好相连，“请。”

并肩向古寺行去，一名佛修自小径转出，经过两人时停了一停，道了声佛号，“贵客去往何处，可需贫僧引路？”

“先行谢过大师。”段离微拱了手，“我之前常来明镜台，路已烂熟于心，便不劳烦了。”

相貌清秀的佛修看着段离，忽而道：“施主命途坎坷多难多灾，然心性坚忍非常，必当迎来曙光。”

段离稍稍挑眉，唇角扬起笑来，“借大师吉言。”

“至于这位施主……”

“我已卜过命运，心有定论，请大师莫要多言。”楚无恨心有不耐，面上却是不显，不着痕迹推拒了。

“如此，贫僧多此一举了。”佛修双掌合十，“公子见谅。”

“哪里。”青年缓缓而笑，似叶落潋潋秋水，漾起岁月静好的涟漪，眸里含着的却是不达眼底的笑意，“是我不愿面对，怎能怪到大师身上，倒应谢过指点。我二人离开此地后还要往他处去，便先告辞了。”

“失礼。”

秋风卷着肃冷，转身的一瞬面入深冬。楚无恨勾起的笑中泛起丝丝戾气，却又在阖眸睁眼的一瞬消弭。

一帮秃驴。

拿出弟子玉牌，楚无恨径自进去，段离被请至他处坐着。禅房中燃有熏香，唯置一榻、一桌，一柜佛经，素净至极。佛法之集大成者如尘大师阖眸静坐，额上的金色佛印微光明灭，面容悲悯。

“楚……无恨？”

红衣青年从怀中取出一方玉简，“晚辈在。师尊让晚辈交予大师的东西已带到。”

如尘大师未动，玉简便悠然落至他手边，随着他话音响起，额间佛印的金光盛了些许，“你……的命数？一身迷雾，罪孽深重，心绪摇摆不定，长此以往，恐铸大错。”

“因果相扣，想得到，必先学着放下。”

楚无恨轻垂了眸，淡声道：“晚辈受教。为不叨扰大师清修，便告退了。”

“……何必伪装？”禅门关上时，里面传来一声轻叹，落进他耳中。

出了明镜台，红衣青年当即满面风雨欲来，取了斗笠上马，段离急匆匆跟出，被面纱后的眸扫了眼，立时一身冰凉。

行了许远，段离才笑道：“他们成天神神叨叨的，满脑子都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别想了，南柯。”

楚无恨不语，反问：“到鬼城还有多久？”

“七八天吧，御剑两日。”

“那就御剑。”话音甫落，楚无恨便从识海中召出江楚给他的那柄上品灵剑，流光一闪而过，影子便消失在天边。

“南柯…！”段离立时召剑追去，咬牙切齿，“你怎么不飞的再快点！”

黄沙莽莽，满目昏暗。鬼城之所以称为鬼城，是因为数月前，镇守此地的修仙世家家主走火入魔，体内木灵根变异，瞬间抽走一城生机，护城灵阵启动，张开的屏障笼罩城池，化去内里魔气，近日才消散。

此地西行百里便是魔修地界，获悉消息的修士中距这边近的都已赶来，修复阵法，处理麻烦。

佛修、阵修、剑修、刀修、散修混杂，三两聚在一起，斩杀凡人化成的魔物，防备魔修。

段离稳稳立在漫天黄沙中，衣角翻飞，看着楚无恨召出护体灵气，斗笠下飞扬的白纱便垂了下来，遮掩轻红色唇瓣，“南柯，还有避风的东西吗？”

楚无恨懒得和他废话，剑在手中轻飘飘一挥，斩杀了一个迎上来的魔物，身形一动借力跃上房檐，惊鸿掠影般远去。

视线中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楚无恨身形微滞，手中剑顿转，裹携劲力劈风斩雪地刺向那人身后十步远外，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嚎响起。

白衣青年将剑自身前魔物心口拔出，转身跃下，不多时，提剑出现在楚无恨身前。眸光清淡，遗世独立若云中仙。

“多谢公子出手相助。”

“……师兄。”

青年闻言微怔，细细打量他片刻，不确定道：“……无恨？”

“是我。”楚无恨接过剑，微不可察地皱眉，“无人同你一起？”

“我独自下山游历，也不喜与人同行。”梅暗香淡声笑了，“听闻鬼城之事，便想着来出一份力。”

“多年不见，师弟已成长到这般地步了。”他眸底划过激赏，“你也是一个？”

楚无恨随口道：“他是阵修，不与我一道。去城主府吧。”

“好。”梅暗香从善如流。

城主入魔，他的府邸自是首当其中，徘徊的魔物极多。楚无恨拉住梅暗香，“十有八九会有埋伏，不能分开。”

梅暗香想了想，低声问：“下山前，师弟有没有收到任务？”

“自然。当心这里有惑人心智的东西。”

“那便先去他书房寻。我听说他死在书房。”

书房窗扇大开，风吹落满地的沙，一具白骨维持着阅书的姿势坐在案后。楚无恨上前取下他手上书卷，抖落黄沙看了片刻，放回原处，对梅暗香摇了下头。

两人四处翻找起来，梅暗香抬指寸寸探过书架，垂眸沉思数息，按向某处，不见反应，皱眉，指尖凝起灵力将禁制摧毁。细微的机括转动声响起，书架自两边分开，一道暗门转了出来。

里面是一个装满法器的暗室。两人对视一眼，楚无恨抬手将它们移出，拦了梅暗香一下，“我先进去看看。”

暗室也有禁制，站在里面，半点声音都听不到，楚无恨放开神识一探，抬剑砍向一块砖，露出一个匣子来。里面放着几叠各派势力的往来书信，看不出什么异样，匣子底铺着一层厚厚的灰。

他回身将信件交给梅暗香，“最重要的被烧了。”

不料梅暗香面色骤变，本命剑猝然电光环绕，毫不留情地刺向楚无恨身后。

两剑交击，楚无恨当即抬手将梅暗香带至一边，地面下传来一阵声响，紧接着脚下便是一空，他们跌了下去，一先一后落入冰冷的池水中。

楚无恨干脆将斗笠收入袖里乾坤，踏水上岸的刹那灵流瞬转，一身清爽。梅暗香手中电流滋滋响了几下，化出一柄剑来，“信件护住了，没湿。”

“袭击你的那人一身青衣，眼覆白纱，是个瞎子，与师尊查出的青萍阁幕后之人样貌相似，修为深浅不知，而且我的寻迹铃也动了，他身负混沌气息。”

楚无恨点点头表示知晓，望着面前尽头的一点微光，“去看看是什么东西。”

一路上安静的只有脚步声，越近，光芒越亮。一炷香后，眼前现出个石台，上面摆着架通体冰蓝的琴，石壁上刻着诡异而不祥的血色字符，堆叠曲谱铺满地面，几乎无处落脚。梅暗香一见那琴便怔了下，弯身拾起一张谱子来，眉眼凝重道：“我见过这琴。它叫寒色，希声岛代代相传，非岛主不能驭使。”

“也或许是类似。毕竟我只是远远瞧了一眼。”

“这些曲谱没什么用，放着吧。”楚无恨匆匆扫过，“在琴那里。”

两人一同上前，警惕着周围的动静。楚无恨抚了下琴身，眼角有锐光闪过，袭向梅暗香心口。那角度极是刁钻，他眸光一暗，旋身踹飞冰蓝玉琴，一掌打向梅暗香。

梅暗香撞在石壁上，看了楚无恨一眼，转身踏向青衣人出来的地方，衣角没入的刹那入口合上。

琴身断为两截，掉下一块凤凰玉来。楚无恨不急着捡，手腕一拧，剑上爆起灵气。疾若飞雪，柔似皎月，招招致命杀机。

“我还真想让你死在这里。”他说。

退到机关处，收了红玉，咔嗒一声，入口开启。“去！”一声低喝，楚无恨驭使灵剑刺入尹末肩头迫他后退几步，闪身进入，被梅暗香接了一下站稳，洞口瞬息闭合。

“还好么？”

“还好。”楚无恨捏诀使伤口愈合，吞了一颗丹药，“琴被劈裂了，是假的。”

“外面是卧房，我除了看守的魔修。风沙停了，阵法很快就能修好。”

“得快些联络揽云。里面那个……至少是化神期修为。”

“他竟然放你出来，还没有追。是准备钓大鱼。”两人一路走一路说，及至尽头，梅暗香抬手在头顶一按，光亮洒了下来，他一跃而上，拉起楚无恨。

满室尘沙，窗外惠风和畅、天朗气清。

梅暗香长出一口气，道：“师弟，我该回揽云了，顺便将此事上报。”

“师尊交予的事没有完成，我不能回去。”

梅暗香闻言微微笑了：“顾好自己。试剑大会快举办了，在此之前，你得先回宗门一趟。”

“我知晓。”

“我这有个小型玉舟。”梅暗香说着，取出一块巴掌大小精雕细刻的飞行法器来，“拿着吧，比飞马快。”

楚无恨弯了下眸，依言收起，道：“我却之不恭了。”

“那便不多说了，师弟，回见。”白衣青年踩上灵剑，衣角翻飞，没入云天。

楚无恨垂眸，心念一动，袖里乾坤中那块假玉消散，眼皮微撩，一片清冽的墨瞳泛起极深沉的红。

城外，等候许久的段离甫一见他便站直身子，楚无恨瞥去一眼，声无波澜道：“寒色碎了。”

段离神情微滞，很快恢复正常，“希声岛的琴怎么会在这里？”

楚无恨又近了几步，声音极轻道：“薛含晚，希声岛主薛止歌之子。”

段离面上笑意倏地消失，眸光落寞而尖锐，“南柯，你揭人伤疤的本事真是又快又狠，又有什么事让你不顺心了？”

“不论有没有，我都不会与你说。”楚无恨不以为意，“该你带我入魔宫不归海了，拿了东西，就去你多年未归的家。”

段离狐疑打量他片刻，“心绪这么不稳，你不会失控吧？”

楚无恨忽然冷笑，“说的你能拦住一样。”

段离默了默，有些心虚：“那东西既然是神族的，应不会容你造下杀孽。”

红衣青年像听到了什么笑话般，嗤笑了声：“那可由不得它。”

“那为何不看着你师兄出事？”段离反问。

“你为潜伏杀的正道修士和无辜之人还少？”

段离眸底掠过一丝痛色，率先败下阵来，告饶道：“停了吧，这么一会功夫，你在我心口扎了几百刀。我失血过多死了，你要怎么不露馅？”

“你以为，我没有办法弄出个他们完全看不出差别的赝品？”楚无恨说罢，戴上斗笠，御剑飞远。

“……真希望清霜尊者早点知道你是什么模样。好让我脱离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