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云映日，血流成河。未澜解决最后一只凶兽，极目远望，细密汗水自额角滑落。他冷静，果决，而利落，根本不像个初上战场的神族。

从有意识来就在大荒，见过凶兽间的弱肉强食，厮杀下的残肢，经历过无能为力的弱小，他从来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用了百年，他得以站在江楚身侧，而不是只能看着他的背影，在一众神族中听他指令。

江楚喜欢独自一人，无事时常寻个僻静处，什么也不做，只静静望着，未澜就坐在他身侧，召出日光精华凝作琴弦的金缕，随性而至，奏响空灵绝美的乐音。

而他回白虎宫的时候，目力所及处总会看到插在玉瓶中的花，枝叶亭亭，风姿清雅。檀木小案上摆着棋盘，凤凰姿容懒散眸光清亮，闲闲放下黑子微偏了头，一肩墨发便散了下来，与战场上的冷静自持和杀伐决断比起来，判若两人。

却是岁月静好。

虽然这条路可能没有尽头，他在倾力与他所有。

足足三万年，神族将凶兽击退大荒。混沌梼杌身死，饕餮修为尽失，唯余穷奇苟延残喘，为安枕无忧，需尽早下手。

山雨欲来风满楼。

“阿楚现在会盯着我出神了。”未澜温温笑道，抬手，轻拉江楚的衣襟让对方接近自己，“难得放松，想那些做什么。”

话音甫落，隔在两人之间的金缕化光而去，红衣青年微垂暖眸，唇畔漫出浅笑。江楚撑在他膝上，两人挨得极近，呼吸咫尺，“……说的是。”

“战事快结束了。”未澜转而按上江楚的肩让他同自己一起坐下，望向自这个视角看去一成不变的天，轻声道：“……海清河晏。”

“我熟知各地风物，到时与你去看。”

江楚应了下来。

大荒深处鲜有人至，满目漆黑，山脉疮痍，地形荒芜至极。穷奇一直没有露面，他的手下死伤大半，相柳所带凶兽亦是一击即溃，未澜却有些不安。

血一触神剑便化为水汽，除掉所见邪物的未澜回去向江楚禀报事务，说着说着，忽觉不对，几步行至江楚身侧，扳过他的身子低声问，“别避着我，你的眼睛怎么了？”

江楚沉默片刻，道：“看不见了，速战速决。”

“发生了什么？”短暂的惊异之后，他很快平静下来，“怎样才能好？”

“不知。提醒他们小心提防，我虽看不见，杀一个穷奇还是绰绰有余。”

“有什么事不能说，你怕我做什么？”未澜静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都冷了下来，“你不说，就让我来猜。难道是……”黑暗中凝起一团凤火，跃动火光下，白衣神君的金瞳极轻微地一动。

他听到了江楚的叹息，“这是何必？已走到这个地方，不该再有不必要的牺牲。何况这里所有凤族之力，不过杯水车薪，徒添惊惧，乱了人心。”

以凤族神魂燃起的火，可照彻永夜。

“有事的只是我，说明穷奇意不在战。他可能为自己准备了多条退路，所以更要先发制人。”

江楚带人直捣黄龙，白虎和穷奇缠斗在一起，皮毛上俱是鲜血淋漓，吼声震彻云霄，未澜四处寻不到相柳，听着他们争斗之音，白虎明显落了下风。

他忽然想到极可怕的一处，蓦地抬眸，看向大荒天空，重重黑暗下，似乎有电光隐隐，满是堆积的云。仿若应他所想，轰的一声，雷鸣乍起，入耳欲聋，天地震怒。

穷奇强行撕裂虚空，将此地置在时间洪流处，他是这里的主宰，潜移默化中，所有的压制都落在江楚身上，他们处在了任人宰割的地位。他不死，他们永远不可能离开。

雷声，是天道给他的警醒。此地不入因果中，天道无法立时插手，需要一个媒介。

未澜没有思索就做了决定。如果还有另一条路，哪怕是将江楚送走，结果是任穷奇相柳逃离也好，他都不会做这样的选择。

自始至终，他只是想他所想，愿他所愿。江楚当自己凉薄，殊不知他未澜才是彻底的冷血，他清楚地知道他们的逃离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只因他看江楚最重，所以他选择，让自己离开。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醒于大荒，亦魂归大荒。

一声清亮啼鸣，凤鸟入空，每一寸红羽都燃起明火，那是比金乌光芒还要耀眼温暖的亮。足足三个日夜，他以身为引，叩问天道，魂火不尽，大荒不暗。

时空缝隙缓缓闭合，江楚当机立断，提剑斩碎穷奇神魂，血溅在他面上，一双金瞳冰冷彻骨，他甚至没有余裕望天空一眼，便要转身处理漏网之鱼。

直到凤鸣声止，些许余火飘然落下，凝为一柄黯淡无光的剑，未澜在世间留下的，只有它了。

神剑被相柳握住，甫一触，便溃烂了他的皮肉，一剑刺来，相柳对上江楚空寂的眼。他一边挡着，一边说：“来，神君，你的剑让它裂了，这凤凰就彻底没了。”

江楚顿了一瞬，旋即挥剑，携风裹雪而来，相柳握紧神剑在身下一划，倏地化为条九头蛇没入时空缝隙。他借助神剑的最后一丝通天之能，自断一臂，逃了。

江楚怔然片刻，眉眼一厉，凝神力于剑身，横劈的瞬间腰身被轻轻一揽，“阿楚，你这样，别的时空就混乱了。”

江楚抬手，触到一片虚无。他缓慢回身，红衣青年身形透明，暖色的眸漾着浅笑，“我……”却在看到那双金瞳无声落下泪时，面上掠过心痛，可是，他连触碰他，都做不到了。

这是天道留给他最后的时间。

他复而弯眸，“那把剑还在，无论哪里，它都会守着一方河山。”接着，珍而重之地，在心上人眉间落下一吻，带着不尽眷恋。

“如果可以……”他静默一瞬，不甘地止了话头，转而笑道：“我走了，阿楚。”

亲自开口让他去喜欢别人吗？他没那么大度。他不知江楚对他情愫几何，神君又与天地同寿，他不知他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喜欢上谁。

他与他同舟共苦，好容易才熬到尽头，却不能与他看世间太平，他身死魂灭，再无转世来生之可能，就为了成全他与别人么！？

凭什么？

他不甘心，他觉着自己现在不偷用禁术转生已经是很大的让步了。

“到最后，却是我让你如此难过。就为我伤心这一次吧，之后天地就无我了。”

但他要江楚即使之后喜欢上别人，也永远不会忘了自己为他所做的一切。

“未澜拜别。”

红衣青年的身影化作流光四散。江楚怔怔望着那处，泪入黄土，一袭白衣自他身后悄然出现，袖口纹着青竹，“白虎神君，你可知罪？”

声音淡漠温和，眸似风中摇曳的竹，尘埃不染，可见倒影婆娑。

天道传使——苏寄云。

“心绪不稳，失察放相柳入时空裂缝，江楚领罪。”

这是楚无恨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他与未澜心绪共通，对一切感同身受。醒来时他倒在石台边，红色符文已变得浅淡。

他缓慢抬起剑，手心微颤，他有了未澜所有的记忆，刺破封印符文只在须臾间，游走于毁灭边缘。

未澜什么都有，他呢？明明和这凤凰无甚关系，却做了被报复的工具。

他活该么？

“江楚……”他将声音放轻，良久，神剑划过数道虹光，将封印加固，神色冷至极处，漆黑的眸吞噬一切亮光，“我恨你。”

段离盘膝坐了许久，终于等到了人回来，青年一身戾气却让人心惊，“南柯，你……？”

“无事，去希声岛。”

楚无恨五指一张，撕裂虚空，旋身一脚，将段离踹了进去，自己踏入，落在鬼城僻静地。

再恨，也不能让他独自面对。就是要杀，江楚也得由自己亲自动手。未澜还不了的，便由他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