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声岛处地宁静偏远，白鸟环绕、草木秀丽，海水同天一般蔚蓝，好风微凉。

玉舟落在沙滩上，两名青年行了下来，身着水蓝鲛绡的弟子迎上，引他们入含音殿。一路上经过的建筑俱是以蓝白为主，雕着次第开放的莲花，见之心神静宁，空阔辽远。

段离却记得圆月夜下破入阵法的魔修，被鲜血染红的海，无休无尽的屠戮，和变为人间炼狱的世外桃源。

思及此，他不由闭了下眼，再睁开时，依旧是那个笑意风流的青年。

含音殿中各自落座，不多时，戴着一张黑色面具的殿主便到了，温文有礼道：“贵客来访，有失远迎，望两位公子莫怪。”

段离笑了下说，“是我们不请自来。希望没有扰了薛岛主才是。”

楚无恨半笑不笑地弯了下唇。

他们是以南柯和闻声的散修身份来的，南柯性行无常，最不喜刻意讨好，故大多数话都是段离在说。

一阵客套的寒暄之后，关系似乎拉进了些，段离不着痕迹地问，“含晚前辈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吗？为何戴着面具。”

那人听了，洒然笑笑，端的一股意气风流，“面容有损，不愿坏了来客的心情。”

“我等多年游历，也识得几个医修，为前辈引荐一二？”

“寻过不少，现在放弃了，一张脸而已，无甚大不了的。”

希声岛主薛止歌三十年卸任岛主，将位子交予膝下独子薛含晚。其子不负众望，使本门地位在修真界更上一层楼，为人不计得失洒脱风流，多年过去，一身意气如初，拜访过的人都赞不绝口。

偷梁换柱能做到这般地步，本事还真不小。

楚无恨不想再听他们打太极，单刀直入道：“我们在鬼城城主府地下发现了一架与寒色相似的琴。”

“与寒色相似？”蓝衣殿主怔了片刻，挥手召出冰蓝色的琴，冷色华光流转，静默内敛，“哪里不同？”

“事态紧急，没有细看。”

殿主默然片刻，说：“……外面出了什么事吗？”

“我们这些散修得不到什么重要消息。”段离转了下手中茶盏，略微自嘲，“倒是前辈，没有听到什么风声吗？”

“不曾，过后我修书与各门派问询一番。正巧不久后我等就要去照镜宫参加试剑大会，二位一路舟车劳顿，若安心，可在希声岛歇下，和我们同去。”

试剑大会每三十年举办一次，这次的地点在照镜宫梦蝶山。

段离淡声笑了，也不推辞，“好。”

楚无恨到了住处，听着风声水声，在矮榻上阖了眼，面目晦暗。有人会自己送上来，他没必要动。

海上的银月似乎近在眼前，沙滩都泛着飘渺光晕，楚无恨出了门，夜空静谧，不多时，一道毫不掩饰的脚步声接近，他漠然回身，眼前人的面容却让那双墨瞳骤缩。

“……南柯？”那人微讶，“你是怎么到这里的？”见楚无恨去袖中摸玉佩，他轻轻按住这人的手，“别轻举妄动。”

那是与江楚一般无二的脸，深冷墨瞳，霜雪气息，就连语气，细微处透出的温柔，都与他一模一样。

“致人失去理智的琴音似乎来自希声岛，我来看看。”须臾静默，他问：“……你怎么在这里？”

“不要相信任何人。”

“尊者，该回去了。”

楚无恨看向适时到来的不速之客，面色如常道：“是有什么急事么？我与这位公子相谈甚欢。”

弟子露出为难神色，轮椅压过地面的声音响起，段离推着一人到来，那人抬眸，面容平静道：“一时半刻也耽误不了什么，去回禀便是，受不了罚。”

弟子依言退去。

静了片刻，轮椅上那人说：“没有人了，就在这里说吧，江公子。我挡不了多久。”

江楚垂眸，慢慢走近，低声道：“两日后未时三刻，在含音殿偏殿等我。”说罢转身，仓促离开。

楚无恨盯着他的背影，眼底攀上毒蛇般的幽冷，恶意毫不掩饰弥漫，半晌，看向段离推着的人，“你是谁？”

“薛含晚师兄，含音殿长老裴云衍。”

楚无恨目光落在他腿上，又看向段离，问：“这是什么意思？”

“他不会害我们。”

“避重就轻。”楚无恨冷冷一扯唇，“再给你一次机会。”

“他见我的时候才知道我。”段离说，“他不会有动作。”

裴云衍思量片刻，开口想提醒什么，被段离按了下肩，“莫要多言，他什么都不信，你能自己回去么？”

“自然。”蓝衣青年淡声道：“那我便离开了，保重。”

含音殿自长老至殿主已被全然替换，裴云衍侥幸逃过一劫，又隐忍多年，杀了替换自己的人，却因为受怀疑被废了一双腿，从此不良于行。只得静候时机，绝地翻盘，而试剑大会，是挣扎多年来唯一的曙光。

回了房，楚无恨破天荒道：“我杀了他就走，你若有特殊的计划，我们就分道扬镳。”

“他到底是谁？”

“不知，但顶着与他那般相似的脸，我就不除不快。”楚无恨眸底闪过鲜明的恨意，搪塞道。

两日后，两人前往偏殿之际经过书院，看见的是一张张稚嫩面容，空中浮现的字符，是城主府下石壁上刻的纹路。讲解的女长老鬓发戴花，眉目却泛着隐隐邪气，似乎下一瞬便要扭曲，可憎之极。

段离别过头，不忍再看。楚无恨隔着一树繁花静静望了片刻，罕见地，漆黑眸子没有浮上讽刺。

偏殿里，江楚等在东南角白色立柱下，见他们到来，冷色眼瞳往周遭扫去，手放在白鸟雕饰上轻轻一旋，身后开了道门，“从这里走，快。”

通道宽敞洁净，可容三人并行，楚无恨问：“师尊，你是怎么到这里的？”

“受薛含晚之邀。”白衣人身子轻微一抖，“中了圈套。”

“是吗？”楚无恨毫无预兆地笑了，手腕一动，闪电般将江楚掼在墙上，咚的一声，那人唇角溢出丝血。鲜血似乎唤醒了他心底的暴虐，楚无恨眼中漫起诡笑，清冽的眸犹似深渊，他一字一顿道：“既然猜出，我得到了他的记忆，也知晓了我是魔族，为何，还要带上弟子呢？”

“师尊就那么自信，弟子不会杀了你么？”

对方面色潮红，半点话也说不出，墨瞳平静，隐秘处生出的厌恶与轻蔑却没有逃过楚无恨的眼，“……无……无恨……”

楚无恨默然片刻，面上神情一变，完全失了兴致，金光闪过，鲜血飞溅，“装也要装的像些，又想达到目的又不想虚与委蛇，那这舌头还留着做什么？”

那人当即挣扎起来，被楚无恨轻而易举制住，“我不仅了解江楚，还了解你，你看我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是你。”

“我认识你，比认识江楚早太多了。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吗？”他用手中金刃轻轻一拍那人的脸，看到他眼底的惊惧软弱与前世重合，“在我手下顶过一刻钟，我便与你说，并放你自由，如何？”末了还笑了声。

段离在青萍阁呆了许久，自己也施过很多酷刑，却不得不承认，楚无恨手法比自己狠辣太多，他虽说着要拔自己的舌头要杀人，却没有动一次手，但在某些时候，眼中恨意又极刻骨，束缚他的牢笼，是江楚。

血淌了一地，面前景象惨不忍睹，那人却还是被楚无恨用灵息吊着一口气，段离没有情绪地看那只向自己伸来的手，别开眸光，不打算多管闲事。

且不说有无实力，泥泞中打滚，他早就不是以前的自己，如果能这般压制拂柳尹末，他未必会做的比楚无恨更好。名门正派，不仗势欺凌算什么，修养又是什么，没有实力只能任人宰割，眼看着在乎的东西被毁灭才是生不如死。薛含晚早死在三十年前那场屠戮中，他换了面容，抛弃过去，冷血地对同道下手，就是为了将拂柳拉入地狱，大不了这件事成后，他以死谢罪。

“走吧。”楚无恨抬步走出，靴底的红落了一路，唯余那人躺在原地，绝望而痛苦地迎接死亡，“你给了他痛快，我就立刻杀你。”

“我还没那么不识时务。”

通道尽头之门上盘着的一条石蛇倏尔化形，楚无恨足尖点地，翻身而起退了数步，掌心化出金弓，手一拉一放，利箭瞬息射出，穿透石蛇头部将它死死钉在墙上。裂缝自蛇的头部蔓延至全身，石块片片碎裂于地。

楚无恨回看了段离一眼，又放出一箭击碎石门，天光洒下，外面面色惊恐的弟子当即召出本命琴，红衣青年啧了声，抬手在空中虚虚一抚，金缕凝出，将弦一拨至底，锵然数声后，所有人倒地。

他手又是一动，瞬间撕裂虚空将段离推了进去，从半空跃下，落在出发的浅滩，海水漫过小腿，风吹的乌发飞散，“那些人没事。”

段离不意外地点头，往周遭一看，“我该走了。”

楚无恨不置可否，段离又道：“虽然不久后会再见，我还是希望，后会无期。”

楚无恨没有说话，取出斗笠戴上，寻了个僻静的地方，望着来往船只，碧蓝天空下不时漫上浅滩的白浪，渐渐出神。

他杀性一旦起来，自己也控制不住。金缕琴弦温暖，触之仿若冷水当头浇下，生生将其抑了下去，那一瞬不是他在驭使金缕，而是金缕在指引他，就和前世不甘不愿服从的神剑一样。

他……似乎也是为了控制自己，才召出金缕的。不知何时，他已经不敢迈出那一步，江楚不喜滥杀，他若做了，就是断绝自己所有的路。

为什么还要有期望，重回一世，除了江楚的师徒情分，他什么也没有得到。魔性刻入血脉魂魄，他甚至……不敢让江楚知晓，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

前世在揽云之际他也想过做一名仙门修士，却被狠狠磨灭了希望。此路一旦走上便无法回头，无人能抚平他心中怨怒。

苍生何辜，可他，便合该承受苦痛，咽下所有，独自前行？

天高海阔，他又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