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楚同北霁一道去了照镜宫，商谈半个时辰后折返。楚无恨默然等在外面，斗笠一摘，面容清润，眸若深秋中铺了红叶的一汪清冽碧泉，微挑的眼尾又隐带凌然，惹得弟子们纷纷回看。

“师尊。”

“下次……莫要这般了。”江楚深深看他一眼，“没必要。”

楚无恨垂眸，面色瞬沉，须臾道：“弟子不知便罢。知道了，就不会放过他们。我不比师尊，好像什么，都不能让你放在心上。”

江楚得他回应，轻摇了下头，不再说什么。两人一道回了竹屋，楚无恨径自去小厨房做了一份凉糕置于小案上，退了几步坐下，方道：“师尊寻我，是有何事要说？”

他恭敬，在某些方面又极放肆，放眼揽云，除他外还没有哪个亲传弟子敢顶撞师尊。若非对着的人是江楚，单凭诉情这一点，便会被逐出门墙。

这里面也有很大一部分，是江楚未把自己当做他师长的缘故。他更像一个引导者，告诉他处世之法，引他走该走的路。就像为司战神君，他剑平天下，不计生前身后，作为四灵白虎，他掌驭一方，谋略心术信手捻来，他眼里只有自己该做能做之事。

他像任何人，独独不像自己。未澜将他拉入红尘，让他体味尽了爱与恨，却又毁了他。

他太通透，知晓未澜所思所想，因事未成，所以他未走。

漫长生命中，何时不踏刀尖而行。从白虎神君的过往，从他明知是陷阱还会去，最后清霜尽碎，修为归无，和自兰潇潇只言片语里窥得的少年之事一角来看，哪里有能牵绊住他的东西。

万载都是绝境求生，生死皆小事的观念业已根深蒂固。

楚无恨便是想着，就已心力交瘁，在他面前，他从来束手无策。

“无恨。你可还记得，为师教与过你什么？”

“师尊所授，弟子没齿难忘，无论什么。可是师尊，你改变不了我的以前，所以我注定无法成为你希望的样子。”

“他人之言皆是枷锁，我不会做强求你的事。”江楚眸色有片刻的恍然，“却也不该没有让你有所顾忌的。”

“你就是我的底线。”楚无恨闻言，唇角缓缓绽开了笑，笑意深刻，眸似漆黑漩涡，亮色不见，偏执尽染。他站起走近，居高临下盯着江楚，一字一句地说：“触及底线，我会疯。”

“师尊，这种事我绝无可能退让。”

算来是江楚第一次见这样的楚无恨，冷瞳清光一荡，他却并不意外，“……你知晓，我不是这个意思。”

“以后之事，弟子不想考虑。我也做不到看着师尊去死。”楚无恨说着倾身，一下子与江楚挨得极近，“师尊，我很伤心。”

“不谈这个了好么？”

江楚微偏过头，“好。”

楚无恨闻言退开，敛去满眸压迫之气，道：“需要我做什么？”

“留意希声岛主薛含晚。若有异动，杀之。”

“领师尊命。”

“退下吧。”

距正式开比还有三日，江楚稍往后靠了一靠，拈起一枚黑子静静看着手边残局，眉目深冷。

是夜，江楚醒了过来。他向来觉浅，墨瞳微动，瞧见窗外星光漫漫，晚夜静谧，正欲起身，觉出丝丝缕缕的隐秘冷意，神经立时绷紧。

还未起身，一道雪亮剑光直刺而来，他猛地矮身向前，指尖凝出的光点化出虚影剑斩向对方命门，同时斜里探来的手臂将他揽入怀中，铺天盖地的银光织就一张细密的网。

少倾，来人被废了手筋脚筋动弹不得，血水在身下铺满。

“师尊，可有事？”

“无事。”江楚说着抬步，被楚无恨拦了下，青年眼尾染着一抹鲜红，月下平添妖冶，“我来。”

江楚抬眸，瞳中厉色一瞬而过，“不。问不出来，杀了。”

楚无恨微怔，须臾抬手，灵剑白芒闪逝，接着便有烈烈明火燃起，“出去呆一会罢。”

江楚点了下头。

竹影婆娑，风声温柔。翻飞的衣角在空中掠过雪色弧度，冰冷眉目也似柔和。

“从那里赶来的？”

“揽云阁进了几个魔修，我担心师尊，立时过来了。”楚无恨说着，将沉入识海的灵剑召出，“……师尊，你的玉环。”

自没了修为，他的袖里乾坤便无法打开，玉环因与楚无恨的灵息有关联，得以破开一些禁制，连卿将自己的灵力封存于内，若有危险，随心而出，所以江楚能驭使虚影剑。

江楚顿了片刻，将玉环勾出，楚无恨凑近了，抬指抹开禁制，将灵剑沉入里面，“师尊，之后用它。”

“你还没有本命剑。”

楚无恨那一瞬的神情可以称之温柔，“弟子已将斩夜淬炼过一番，又能召出金缕。师尊如今比我更需要。”

“……无恨。我本未做过什么，你何故……执念如此？”空气中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不是我，还会有别人。时光回溯，哪一个来，都会比我更好。”

“我是最差的。”

楚无恨眼中倏地掠过一抹深浓恨意，鲜明强烈，如飓风翻卷，白浪滔天，他说：“江楚，你冠冕堂皇说这些，不就是为了让我死心？”

“是因为我很碍你的眼？那你一剑杀了我好了。来啊。”他忽而退了数步，“你杀了我，我便不会纠缠你。”

清冽眼瞳覆上一抹妖冶血色，他牵了唇，神色似癫似狂，声音愈来愈小，“……你说不动我，我也无法改变你的想法，除非你杀了我。”

说着又笑了起来，情绪失控般道：“……我忘了你无法下手。你从未掩饰过，想从我身上得到些什么。若我现在拿剑抹了脖子，是不是……可以报复你？”

“江楚。我好恨你。”

恨他从来一副淡漠模样，将自己看得可有可无，又执拗地可怕。

“无恨，你是我教出来的弟子，比任何人都知晓，什么是大局为重。”

“你做不出。”

江楚缓慢走近他，“早知今日会让你这般痛苦……我宁愿让师兄来教养你。”

楚无恨怔怔看他，眼尾倏地落下泪来，声音极哑，“……江楚，我难受。”

他愿为他死，却因前尘往事，永远不会接受他。

“我知道。”修长的指轻缓拭去泪珠，这般反复，恰似当年温柔。

楚无恨稍偏了头，闭了闭眼，转过身，只行几步，人便到了极远处。

江楚放下手，垂眸片刻，回了竹屋，指尖余留的温度，是他残忍无情的见证。

近些年并不太平，魔修生事已是常态，风波很快平息下去，转眼就到了大会举办之日，地点就在秀美山水间，临崖而建的楼阁上，自上而下看去繁花铺满，彩光如练，如一只翩飞的蝶落在虹桥边。

各门弟子跃跃欲试，一派朝气蓬勃之象。江楚兀自闭目养神，诸事不理，这次由照镜宫举办，自是他们先开头，雪色软绸抛出，清丽少女轻盈踏出翩翩而落，暖光下的眉眼分外灵秀，犹似山水杳渺，见之忘俗。

“镜花水月——”起音清亮，陡转绵延，余音渺然，似在天外又近在耳边，深深浅浅荡入心底，“……庄周梦蝶。”

照镜宫以灵力化作武器，千变万化，身法轻灵，又能让对手在无知觉中陷入幻境，胜于难以预料。

“照镜宫主门下九弟子叶云蓁，请诸位同道指教。”

前几个迎战的是小门派弟子，不出意外俱是败下阵来。清丽少女将最后一个弟子送下比武台，未及回身，一道黑影便袭了过去，她翻身跃起，风声猎猎，雪色衣裳莲花般在空中绽开。

未出鞘的刀插在她的站立处，叶云蓁落了地顺势拔出，一泓清光流泻，带起阵阵嗡鸣，她轻笑了声，反手掷出，同时手间灵气凝聚化出一柄月光般的剑，迎上攻来的御虚天弟子。

御虚天处地极寒，刀法凌厉又不失细腻，能落飞叶，能斩风雪，一时间光影缭乱，迷花人眼。

而此时，御虚天门主叶朗清正和川灵海主冷星摇谈笑。叶朗清腰佩长刀，翩翩儒雅，冷星摇生的俊美，眸似清亮繁星，脾性却是古怪，不时往揽云方位看去，又很快别开眼。

“星摇，你想看她，就去。”叶朗清作势去触他肩上水色灵鸟的尾羽，冷星摇轻飘飘瞥了他一眼，对方知趣地放手，“这鸟儿是送与她的吧？你已经带过来了，还要将它带回去？”

冷星摇薄唇轻抿，又看了下江楚。叶朗清不由失笑，“多少年前的玩笑了，你莫不是还在吃醋？且清霜不喜欢她，与她定下娃娃亲的又是你，这般纠结，可不像你。”

“那做得什么数。”

“那你犹豫什么？”

冷星摇默然，须臾起身，一角银纹玄衣闪过，他往揽云那边行去。

江楚似有所感，眼皮微掀，冷瞳清亮，半分倦意也无。兰潇潇见状偏头，“师弟？怎么了？”

“我离开片刻，师姐不必挂心。”眼神不着痕迹一瞟，江楚淡声道，“梅……”

“师尊。”楚无恨将他话语截断，“我陪你去。”

兰潇潇目光在他们两人身上流连片刻，觉出气氛微妙，顿了顿，只道：“快些回来。”

江楚点了下头，转身离开，楚无恨眼神微暗，跟了上去。

“……潇潇。”冷星摇见江楚走了，松了口气。

兰潇潇闻言微怔，似水明眸一转，说：“星……冷……”她闭了嘴，数息后浅浅笑了，“……星摇哥哥。”

“不知道该怎么叫你了。”

“你欢喜如何唤就如何唤。”冷星摇一垂眸，肩上鸟儿清鸣了声，飞到她眼前，“川灵海养出的灵鸟，我想着很适合你，便带了过来。”

兰潇潇看了它片刻，“很漂亮啊。”旋即转向冷星摇，“它是不是和你那只黑色的很像？召出来看看？”

冷星摇眸中倏地掠过丝无措，却还是抬了手臂，指尖暗芒闪过，便闻一声清唳啼鸣，玄鸟飞来，于半空盘旋数圈，落了下来。

兰潇潇看看玄鸟又看看自己面前这只，奇道：“……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冷星摇耳尖泛起淡色的红，“它们是同族。”

另一边，江楚坐了下来，望着山间葱茏草木，听着飞瀑水流，眸色低凉隐晦，瞧不明心绪。

“无恨。”

他忽而唤道。

“……师尊。”

他抬手遥遥一指，问：“你能看见，里面有人吗？”水流掩映下，那处隐秘而不易觉察。

“有。是扮作希声岛弟子的魔修。”须臾沉默，他又道：“相柳不在。”

冷眸掠过厉色，江楚沉默良久，转过身，说：“我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