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五日过去，试剑大会接近尾声，毫无疑问，揽云拔得头筹。最后站在试剑台上，楚无恨将斩夜沉入识海，倏地，银芒闪过，袭向青年眉心。

楚无恨疾退数步，旋身的刹那提剑迎上，将银羽箭劈裂，站定转身望向高台某处，冷眼看云松凛缓缓走出。

“楚无恨修魔数年，残杀我膝下两位女儿，揽云却将其包庇，模糊真相闪烁其词，清霜尊者更是大事化无，揽云上下道貌岸然，不配做第一大宗，枉称君子剑！”

霎时一片哗然。

试剑大会面向整个修真界，除却天下七绝外，各类小门小派，中等世家不计其数。楚无恨原是一个名不见经传世家的子弟，自身又是三灵根，到现在比多数天之骄子还要高的修为，不论是因为什么，众人都颇有微词。

清霜尊者因为他寻洗髓之物而灵力尽失，本命剑碎的事情更是坚定了他们的想法。

他楚无恨有的一切都是偷来的。嫉妒是极可怕的东西，很多人都在想，自己也和他同等资质，怎么就遇不到另一个清霜？

此次云松凛的声讨无疑是个发泄的突破口，甚至不需他再说什么，就有许多人站在了他的一方。谈论愈演愈烈，楚无恨只静静站着，直到北霁开口，说：“云掌门，你出手伤人在先，一家之言在后，既存心搅乱试剑大会，就休怪本宫不给你情面，来……”

“宫主！”云松凛截断北霁的话，神色忽而哀伤之极，“若非万不得已，云某岂敢如此！我知您与清霜尊者素来交好，可尊者也是被他蒙了心！我为何在此时此地说出来，就是为了让两个女儿的在天之灵安息！”

“这楚无恨为人狠绝做事毒辣，只有众目睽睽下，他才不会杀人！宫主，您就当全了在下一个给女儿讨公道，揭露他面目的心！”云松凛说着，看向明镜台的如尘大师，“在下愿将留影石交予如尘大师鉴看，我若有半句虚言，便天打雷劈，如我两个女儿一般骨头都不留的被妖兽吞吃殆尽！”

此等毒誓一出，偏向他的修士更多了。无人在意云松凛之前是个多不堪的人，就像看天之骄子从云端跌下，永远是庸碌修士乐此不疲的事情。就如君子剑揽云跌落神坛，你永远数不清，有多少人喜闻乐见。

眉间佛印金光泛泛的如尘大师闻言睁开眼眸，先是看了楚无恨一眼，尔后转向北霁，神色悲悯，手上舍利子转了一圈又一圈，“……宫主以为如何？”

北霁沉默片刻，看了下江楚，后者与他对视一眼，说：“便依他所言。师姐，将那块留影石交给如尘，如若大师看到的是双方错处五五分，或是云掌门一双女儿占了大半，便将两块都毁去，反之，两块留影石内的景象公之于众，交予诸位评判。”

“也算给云掌门女儿一个安慰。”

“清霜尊者，你……！如此不清不楚，不是摆明了让我两个女儿……”

“她们做错了什么，尸骨无存，还要受人指摘！”

江楚复而阖眸，恍若未闻。如尘大师点头道，“便如此，云掌门莫要不平，我会道明，谁错处几分。”

云松凛还想说什么，高位上忽而传来一声讽笑，冷星摇长眸微眯，道：“行了，你女儿都死了，就别拿她们做挡箭牌了。做主的人是你选的，清霜也考虑了你女儿的声名，且此事从头到尾都是你一人之言。谁都有亲疏远近，你护着你女儿，还不准别人护着他弟子了？”

“冷门主，你与揽云兰峰主关系甚密，安知不是在借机为他们开脱！”

冷星摇皱了下眉，面色瞬沉，“这就开始胡乱攀咬，本主戳中你痛点了？你自己在试剑大会上跳出来，我若与他们互通了有无，你以为，你还能好端端站在这里！？”

冷星摇此人心思莫测，喜怒无常，极讨厌寻衅滋事之人。他话一出口，便定会做到，没有余地，故无人会怀疑。

“若有什么，如尘难道不会不说？别让本主现在就断定你别有用心。”

如尘手中舍利一转，张开了层结界，半刻钟后，结界散去，他面色复杂地遥遥看向红衣青年，后者不疾不徐地一笑，清冽眼眸一瞬黑沉。

所有人都在等他说话，一派寂静中，如尘大师道：“此事错不在楚无恨，但他确实如云掌门所言，心性狠辣。至于修魔一事，难以判断。”

云松凛面色煞白，静默一瞬，忽地将另一块白色灵石抛出，音色癫狂道：“那便让诸君看看！”

嗖地一声，蓝羽箭破空，灵力激荡，将留影石震为齑粉。兰潇潇垂手，水色的弓化光散去，“如尘大师都无法评判，你放出来，岂不是存心给揽云抹黑！？”

“个个都是伶牙俐齿。若我说，我也有呢？”戴着一张黑色面具的薛含晚淡笑开口，“还要护着他么？”

一石激起千层浪。薛含晚脾性甚佳、广交名士，从来都是一副插花走马醉千钟的风流意气，他一开口，谁都要给三分薄面。

“南柯这个名字，都不陌生吧？”

散修南柯，阴晴不定，出手狠辣，身旁常年跟着一个名为闻声的修士。

“楚无恨就是南柯。而闻声，我几经辗转，查到他青萍阁的魔修段离。楚无恨，你可否说说，为何与魔修混迹一处？”

“南柯？”叶朗清思忖片刻，“你怎么确定他就是南柯，他与那人生的半点不相似。”

“因为他的修为，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深。”薛含晚深吸一口气，“南柯随段离去过鬼城，这点一探便知，而之后，他们去了希声岛，带来城主府下有与寒色相似的一架琴的消息。”

“……梅暗香，我知晓你也去过鬼城，仔细思量，你遇见的，究竟是谁。”

乍然听到自己名字，梅暗香抬眸，纵心底惊涛骇浪，依旧面色如常，“我去过鬼城不假。如果岛主说的那个南柯头戴斗笠，一身红衣，我是见过的。”

“我没有见过段离，那时南柯只是一个人，传言不抵亲眼所见，至少，他没有做任何伤害我的事。”

楚无恨闻言看向梅暗香，白衣青年安抚地对他笑了下，“而小师弟……我说相信他，也只是片面之词，不足为信。”

他忽而想起，自己是如何将这个为自己说话之人，一剑割喉的，满目血气中，他只觉快意，而梅暗香的眼神，似雪中寒梅，清绝无双，刻骨鲜明。

薛含晚意味不明地笑了下，“我想留下南柯问个明白，他却先一步跑了，用一架弦为鎏金色的红琴击退了我手下弟子，那架琴一瞧便是上品灵器，南柯若是楚无恨，清霜尊者，这琴你就一定见过。”

“南柯不止心狠手辣，他毫无缘由地将我一个贵客剥皮拆骨，魔修未必及他狠毒。”薛含晚说着，指尖凝出一团元神，众目睽睽下，虚空中显出一张绝美面容来，金刃、漆黑如渊的眸、流淌满地的血，痛意似乎都感同身受，直让人毛骨悚然。

那是与楚无恨一般无二的脸。

元神说不了谎，即使江楚还未开口，一切似乎已成定局。

几乎所有人都在看江楚，而他的回应，无非是为处置楚无恨再添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这些事都是楚无恨做的，不该牵连揽云，尊者，还不做决定？”

江楚默然良久，问：“无恨，你为什么杀他？”

红衣青年闻言，唇角缓缓绽开一抹恶意而疯狂的笑，与画面中一模一样，他说：“江楚。你从来没有了解过我。”

“我杀人，从不需要理由。就像……”他忽而抬手一一指向五峰亲传弟子，继而掠过兰潇潇、北霁、如尘，“他们，全都死在我手里过。”

接着手微抬，射杀云若云烟的景象在虚空中展现，“而云松凛让我心情不好，我现在就要杀他。”

他甚至不需要凝息，手在空中挽弓的瞬间，金羽箭便射了出去，摧枯拉朽，无人可拦，顷刻穿透云松凛的额骨，魔气倏地暴涨，一团血肉炸开。

他满意地勾唇，语中难掩轻蔑，“没有人可以制止我。”忽而话锋一转，道：“可我是假象，他薛含晚，就一定是真的吗？段离！”

“来了！”啪地一声，薛含晚的面具掉落在地。楚无恨只抬了下手，那张面容便是一换，他缓声而笑，“你们口中的段离，才是薛含晚啊，蠢货。”

“这个，是青萍阁主，魔宫拂柳手下，尹末。”

话音甫落，阵阵琴音乍起，听在耳中刺痛之极，有许多修士自相残杀，薛含晚向后一翻落地，召出寒色一拨至底，音色压抑。

彻底乱了。

一片血色中，响起几道锵然杀伐音，古朴厚重，天地寂宁。江楚飞身上台，瞳眸中的墨色已化为一片璀璨鎏金。

薛含晚，不，现在应该说是尹末，带着手下魔修退至一边，两方成对峙之势。

周遭已平静下来，楚无恨看他片刻，忽而笑了起来，“我已经活了近两千年了。阿、楚。”

“这样，我还小吗？”

“有意思。”虚空中传来一阵笑声，缝隙裂开，一名锦袍男人行了出来，摘下银色面具，面容邪美，“白虎神君，万年已过，别来无恙。”

江楚蓦地收了下指，“相柳。”

“你心思缜密，可曾算到今天？”相柳微微笑了，“自己神力才恢复三成，楚无恨入魔，金缕神力至多发挥五成，你必败。”

“今日只是开场，杀这些人实在没意思。这样，你杀了楚无恨，我便告诉你，那凤凰的剑沉在哪里。”

他说着又往前行了一步，翩然落下，道：“你不是注重大局么，杀了楚无恨，驭使神剑，胜算是最大的。”

须臾沉默。

“……莫非你不想么？”相柳看着他，讽笑道：“万年前你因大势放弃了他一次，万年后，你因这个已入魔的凤族，又放弃了他一次。”

“这实在不像你。”

“啊，难道是怕敌不过楚无恨？可他再疯，也不会动你一下。”

“你不知道他有多喜欢你。”

“我思来想去，你生来无情，不像意气用事的人，凤凰万年都没能化开你这块冰，没道理，楚无恨短短几十年就能成功。”

“你是为了飞升神界，才留下他的吧？看来谁都打动不了你。”他面上忽而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说：“江楚，喜欢你的人，怎么都那么悲哀呢？”

楚无恨亦看向江楚。白衣如霜似雪，红衣混乱邪恶，惊雷乍起，天空倏地布满黑色雨云，雨势泼天。

两人之间隔着漫天冷雨，隔着神与魔之界限，隔着错过的万万年。

反倒是相柳微一抬头，张狂道：“天道又如何，没有因果，只能在这里虚张声势，连派人扭转局势都做不到，废物。”

“因为不需要人来。”江楚轻声道，随着他话音落地，地面忽而暴起金芒，无数阵法瞬间启动，相柳被困，魔修死伤无数，“相柳，你以为自己瓮中捉鳖，安知我等不是守株待兔？”

楚无恨觉出揽云异动，想也不想，瞬间破碎虚空到了问云崖上，神剑随心而出，刺入相柳分出的那副躯壳，带着它钉在一处崖上，粉碎半个山头。

周身魔气无法掩盖，他目光落在连卿等人面上，轻轻勾了唇，收回神剑，头也不回地踏入时空裂缝。

原来江楚所授，诸般点滴，尽数烙在心头。

离开梦蝶山不过数息，他落地便见一名玄衣少女不疾不徐拔出自相柳心口透出的剑。那剑柄纯黑，绕着一条红眸灵蛇，剑身雪亮，不染半点鲜红。她缓缓地笑，眸长而清亮，“听说你很想见我。来迟片刻，万望莫怪。”

“天道传使手下弟子，烛九阴之后凤絮，见过白虎神君。”她收手垂眸，淡笑出声。

相柳哇地吐出一大口血，看着眼前颓势，眸中掠过不甘。楚无恨手一动，惊鸿般掠去，剑影如月光绵延，将他步步逼退，一剑割了他的喉。

雨不知何时停了。精疲力竭的修士瘫倒在地，劫后余生地喘息。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争斗，双方两败俱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