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天青，没了威胁，楚无恨便转身，走向江楚，旁若无人地与他眉心相贴，又须臾退开，“江楚，我之前说的，都是真的。这里多数人，都死在未澜的剑下。”

“他留在神剑里的最后一缕神识也是我抹去的。”漆黑眼眸蕴着疯狂，他一字一句道，“所以，你要杀了我吗？”

旁侧忽而响起一声轻笑，凤絮负手立着，星星点点的笑意于眼中弥漫。

江楚定定看他，良久道：“……抱歉，无恨。我早该发现的。”说着手中凝起冰锥，尖利尾端倏地刺入心口，于内里攀出一条细细血线。

江楚面色骤然煞白，他手上使力拔出冰锥，指节微颤，大片大片的血洇红衣衫，动作却未停，冰锥在距楚无恨眉间半寸之遥化水，使心头血全数泼洒入眉心。

红衣青年的身影瞬间被明火吞噬，自火焰中现出华美尾羽。

一声清鸣，凤凰落地，众生俯首。

江楚怔然看它，眸中鎏金缓慢退却，染血的手轻抬又放下，“你现在不是魔了。”说罢阖眸，身子一歪，被凤絮扶住，急急为他止血。

片刻，玄衣少女为楚无恨让开位置，收手时顺势挽花，化出一面水镜，内里映出他暖红色的眸，“我送你来这里两次。知道为什么你姓楚吗？因为白虎神君的名字，是一个楚字。”

“知道为什么两次，你都唤作无恨吗？第一次，寄寓的是没有遗憾，第二次，是放下恨意。”

“知道为什么，你明明什么都未做，未澜神君的神识便消失了吗？”她声音轻缓淡然，却如重锤砸落心间，“因为——”

“你就是他啊。”

楚无恨心头剧震，下意识揽紧江楚。他想起前世那股灼心之火，几欲烧的他神魂俱灭。魔气尽除，他得以更真切地感受到神剑之灵和前世自己的意愿，原来若非不忍，他早便死在那日，原来那声泣血啼鸣，是对他误入歧途的痛悼。

守护之剑被他变为杀伐之兵，带走无数生灵，自行消散以谢天地，他与立下的承诺背道而驰，若无此世，永绝与所爱重逢之可能。

他都做了什么啊。

“这一世，你是他亲自教养出的，他心底先是责任与天道，未澜、揽云和你，都排在他自己前面。非要选择，他最先放弃的，定是自己。”

楚无恨倏地撕裂虚空，抱着江楚踏了进去，他们的谈话无人听见，在场人一头雾水，几个心直口快的问：“他带着清霜尊者去哪了？”

玄衣少女转身，淡淡笑了，说：“会回来的。现在，是时候将事情告诉你们了。”眸光一一扫过各派掌门，她准确地唤，“北霁，冷星摇，如尘……还有，希声岛主薛含晚。”

“都随我来。”

江楚未曾想自己还会陷入梦魇。他见到楚无恨手执神剑，自血海中走来，眸色偏执疯狂，身后山河零落，厉鬼冤魂攀上他的小腿，肆意啃食他的血肉，而他甚至没有停下，只一味前行，斩杀生灵，直至被反噬殆尽。

他将自己搭了进去，拉着天地一起毁灭。

什么值得他如此？他从未这样教过他。

“无恨！”

他忽而惊醒，胸膛起伏两下，落入一个温热怀抱，眼神空茫片刻，反应过来，梦魇中的一切，或许尽是真实。

“阿楚，我在。我搞砸了一切，错的彻底。我不该如此偏执，不该随意杀人，不该毁了你守护的河山。”楚无恨小心地不去触他胸口的伤，“我这副模样，哪里来的资格，得你再次喜欢。”

“……凤凰？”

凤族有千万只凤凰，出自江楚口中的，只有未澜一个。

“是我，君上。”

“你……”江楚想起梦蝶山上他脱口而出的话语，“我不在的时候…都发生过什么？”

“……你想知道？”楚无恨仓皇偏眸，避开他的视线，“没什么好说的。就是你想的那样。”

“我……”他垂下眼睫，“我杀过很多人，尤其是，揽云上下，血流成河。”

良久沉默，江楚抬手，缓缓揽紧他，“不想说便罢。事情真切地发生过，我便无权为你开脱。”

“抱歉……无恨。我本以为至少为你做了什么，却不想，竟从未知晓你曾经历过怎样的绝望。”

“万年空过，我没有半点长进。”

“对不起。”

楚无恨脑中一片空白，他从未想过，会从江楚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当恨没有了凭依，所有的怨愤、不平都会消失。

他在淤泥中行走，遍经挣扎、绝望与苦痛，心被蛀咬的千疮百孔……时隔万年后的重逢，眼前挚爱、心中明月依旧如初，他却最是不堪阴毒。

从前江楚的力量纯净了他的血脉，而今，他的半数心头血将自己生生拉回神位。

他从来不欠自己什么。

“我……阿楚……”楚无恨唤了声，忽而发力退开半寸，定定看他片刻，吻上江楚无甚血色的唇，“……我回不去了。我做不到他那样。”

那样明澈温暖的自己，早已是无法触碰的存在。

“……君上，我做不到。留在我身上的，只剩偏执了……”他音色惶乱，小心祈求：“……别不要我，别丢下我，君上……”

“你当初纵未言明，也说了要与我在一起……”他近乎有些无措了，“不要食言……好不好？”

江楚愣神一瞬，就被他揽着轻轻放倒，待反应过来，便动了唇瓣回应，楚无恨却是一僵，毫无章法的吻就此停住。

四目相对，再开口，楚无恨声音已是哽咽，未及说话，温热泪水便自眼尾滑落，将一双暖色眼眸浸的更为透亮。

“我又让你难过了。”江楚手轻微一顿，转而抬起上身，沿泪痕吻去，“别怕。”

“别怕。”他重复了一遍，一吻落在眼角，一吻落在眉心，轻轻将人抱紧，“我没有不爱你。”

“……你想要吗？”

他又问。

冷瞳如霜，面似寒雪的神君静静看来，乌发满肩，内衫半敞，锁骨漂亮，肤似玉石。

楚无恨显些以为自己听错了，“我……”

江楚闭眸探查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竟真的开始解衣，见楚无恨愣在原处，眼中有疼惜哀伤的情绪弥漫开来。

“我们早便该在一起了，凤凰。”

“因当年局势，当时心性，你至死没能听到我一句喜欢。以至如今再见，你患得患失成了这副模样。”

“本不该如此的。”江楚一垂眸子，“方才若非怕极，又绝不肯放手，怎会下意识有这般举动？”

“我愿让你安心。”

“不。”楚无恨终于出声了，他别了下头，“你身体正弱，我纵使想……也不会到底。”

“我念了你两辈子，哪怕能与你亲近半分，也是好的。”

江楚眸底掠过一丝异色，任楚无恨给自己披上衣衫，说：“……你想要我？”

楚无恨目光游移片刻，喉结滚动了下，看向江楚：“嗯。”

江楚顿了下，眉目舒展，缓声道：“好。”

“以后有什么，都要与我说。我想知道你在想什么，想听你亲口告诉我，凤凰。”

“我知晓——”

未尽话语淹没在呼啸长风中，楚无恨放倒江楚往床榻内滚去，抬手的瞬间掌心火色华光流转，化出一柄利剑击散乱流。

“师兄，”被护在身下的江楚转眸看向面色一片阴沉的青衣人，“他没有害我。”

“那他在做什么？”连卿皱紧眉，抬起的剑指向楚无恨，无声对峙片刻，觉出他身上的冲天魔气竟弭散殆尽，回想一番兰潇潇传音而来的只词片语，问：“他到底是什么人？”

楚无恨自床榻上下来，率先收剑，说：“司战神君白虎手下，神界凤凰君上，未澜。”

“我杀过你，也毁过揽云，连卿。”

“……所以你要杀我吗？”他轻抬眼睑，“你并非我之对手，以卵击石无异自取灭亡。”

连卿什么都明白了，剑尖垂下，“冤冤相报何时了。左右你在此世未及做出什么，我也不会抓着不放。既然你一想起揽云便是折磨，我就在这里将你除名，前尘因果，过往恩怨皆不追究，他日再见，两不相干。”

“多谢。”楚无恨不咸不淡地点了下头。

“师兄。”江楚也踉跄下了榻，仅着一件衣衫拜倒，墨发一倾而下，“我亦该离开了。仰仗揽云收留，多年相处，总是你们顾我居多。此同门之情，诸多回护，天高海远，死生不忘。”

他半直起身从袖里乾坤中取出离戈，“此一去或许再难相见，这琴若师兄不弃，便留在揽云。”

连卿快步走近，将江楚扶起，“身体方好不久，便又成了这样，这之后，可要顾好自己。”

“去吧。”他笑了笑，温然道：“当年就知你绝非池中物，这下真的知晓，修真界于你不过一隅，等着你的有更高远辽阔的天空。”

“走吧，小师弟，别和他们说了。只要相互牵念，多远都是未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