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昏昏，霍定文从一个沉重的长梦中毫无征兆地跌落。像立在塌方的冰窟上，猛然无止境地下坠，身边空无一人。

或许路嘉越是对的。他从满额冷汗的满心空白缓了口气，自己的安全感确实不太富裕。

有陌生而熟稔的景象声色一点点回到他的血液，记忆里大片大片的空白被一层层上了色，心跳怦然。他急促地拼命喘息，双手颤抖不止，收拢身躯蜷成一团。

不要。不要。不要。

然而那些被唤醒的阴暗冰冷的潮水不会停歇，不忍卒读的回忆群起攻之，无声地占领了他的意识领域，重新填满了它们占据多年的一席之地。

他再次睁开双眼，眸中茫然若失的雾气下，眼底属于霍二的暗和冷已经归位。

恢复记忆这事，其实早就有所预示，只是霍定文的潜意识似乎对它们相当排斥，精挑细选之下，只给他留了童年时代的只言片语。

这直接导致的，便是霍定文获得全部记忆时，头痛欲裂的割裂感。理论上，他确信那些都是他的行事风格，但无论如何无法接受出自他手。

如同幼时，路小少爷离开后，绝对的寂静覆盖了霍二公子的小院。不远相望的大哥的卧房，那扇窗上闪动的油灯和掠过的人影；雨夜静谧的房间，水珠滴滴答答淌下房梁；祭祀节日时，或被关在家里，或被忘了带回的自己……

一切都是污秽晦暗的土壤，滋生出他自我防卫式的傲慢、冷酷、偏执，和强烈到超出边界的控制欲、占有欲。

霍定文按住狂跳不已的心脏，浑浑噩噩地震栗，开始凭记忆打开一堆商论后一个暗格。那些熟悉又惊心的东西映入眼帘，金属链条、大大小小的锁头、蒙眼布……

确认房门闭紧之后，霍二无法自抑，痛苦呻吟一声，抱着头缓缓蹲下，企图将这些记忆再次抛弃，徒劳地努力很久。

猛地干呕好几回后，他一头栽了下去。

-　　

万籁俱寂的黑夜中，霍定文再次醒来。掌心，脊背，脖颈，冰凉粘腻的汗水紧贴他的躯体和外服。

曾模模糊糊涌动浮沉的灰黑雾霭，纤毫毕现成面孔残暴的蛇神鬼蜮。

他躺在床上，无神的双眼盯着天花板陈年的水渍，倏然无声无息地落了泪。

-　　“定文——定文？”

清晨的天蒙蒙亮，云层未散。路嘉越压了压眉，又忧心地唤了他几声：“你的脸色很不好。怎么了，头又开始疼了？正好今天复查，我跟你一起去吧。”

这话引得霍定文顿时惊醒，连忙转向路嘉越，勉强自己笑上一笑，平息心跳，双手在案底不安交缠。

“我没事。”他不自然地勾起嘴角，往日机关算尽的精明不觉退散，“复查也查不出结果，谁不知道是脑内缺氧导致的？医生也说只能等了，何况现在想不起来也不影响什么。”

路嘉越不赞同地拧起眉心，忽然握住他桌底冷汗涔涔的双手，沉声道：“定文，你这些天的状态都不对。我有预感，你可能很快就要想起来了，这个时候一定得去复查，不要讳疾忌医。”

讳疾忌医。霍定文怔愣片刻，觉得这个词太精妙。他那些不忍提起的记忆，可不是一块心疾？

“不是，我没……再说吧，我今天确实不太舒服。”下一刻他松开了路嘉越干燥温暖的手，“我不太喜欢医馆。你放心，我自己会找时间去。”都这么大人了。

不料路嘉越摇了摇头：“可能这样会冒犯你，但是定文，我觉得你现在这个时期去见医生，不能离人。”

“我去问过医生，他说脑内缺氧导致的失忆，大多是暂时性、选择性的。”小少爷一动不动地看着二公子变得惘然的双目，“像你这样长时间的全部记忆丧失……不排除是潜意识所为。”

他叹了口气，不容分说地重新握紧了霍定文的手，心口隐隐发痛。为了太多隐瞒的这个人。

“定文，我不知道你在溺水的时候是什么感觉，也不知道我不在的时候你经历过什么，见过什么人。”

不待霍定文急切回答，路嘉越给了一个示意他安心的眼神：“但我知道你小时候是什么样子。我一直相信你，从来没有怀疑过你，——我知道你对我好。只是你现在这样，我太担心你。”

话虽如此，霍定文总觉他意味深长。——路嘉越是当真什么都不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