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之后，军营的风便变得很静，连油灯也寂寂地燃。偶尔掠进来一小缕，烛焰斜里一忽，连带着人影摇了摇。年轻的少帅极轻地撩开一角帘帐，泄入一隅晴朗月光。

今夜很好，云也温柔。明朝当是晴天。

他想了想，推开案上墨迹透亮的地形图，收起钢笔。再轻手轻脚地俯下身，铺开一尺白纸，拉出箱格里一支小狼毫，随手磨开一砚墨水。

小狼毫蘸了蘸稠墨，在纸上酝酿许久。

有许许多多的柔软，在这样一个宁静得不可思议的夜里，一瞬之间拥来，将他埋没在温暖声色里。他想起他的小美人儿清淡幽微的香气，他柔若无骨的手掌和腰肢，他如兰的吐息，和张扬而勾魂的一朵眼花。

还有同样的一个冬夜，夜市的喧嚷里，他咬着半块糕点，面容若隐若现在糖水涌起的白雾后，又俏又横，美艳不可方物。当时的大少爷初初觉察心意，决意任由自己沦陷。

那一年，他执起对方的手，说要舍命陪他走完这一趟凶险人世。

再也没有更让人心痒的人间烟火了。

而现在，他在一年后的另一个冬夜，在寒风不起的军营，拾起了那些从前路烧来的，余温未散的回忆灰烬。

有太多的事情可以落笔，有太多的思念可以诉说。他踟之又躇，最终提笔，落下的却是：

“平生故人，去我万里。”

他闭了闭眼，巧笑倩兮犹在眼前耳畔。

“——瞥然尘念，此际暂生。”*

不道苦楚，不道险阻。单一句相思，千情万绪，俱在其中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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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公子——”路嘉越强忍笑意，伸手在令冬华面前晃了两晃，“行了，回魂了。大少才走几天啊，您就望穿秋水了？”

令冬华蓦然惊醒，回神冷哼一声：“他这混账又劳驾您陪我……‘解闷儿’来了？不是我说，路公子您和霍二少的事就妥当了？倒舍得抛下他，来我这半寸地儿。”

早在初遇，路嘉越就晓得，这位名伶儿的脾性不全是娇字打头。眼下他更有些理解了，谌宗泽那股“非他不可”的劲儿从哪来。

太是一个妙人。别人身上的傲，都是他这儿的矜，好笑又可爱，恨不得把这人按在怀里搓。

“也别不稀罕。”他破功笑出了声，“受人之托，收钱办事，谁也别看不起谁，行吧？定文活了多少年了，是休息的时候，让他好好歇会儿，我也不去自讨没趣。”

别的时候都好好的，偏一到二公子这儿，小少爷硬是像个十足十的二愣子。

真真闻者伤心见者落泪。人情练达的角儿深深为二公子忧虑起来，索性连敬称也省了，不轻不重地敲了敲桌面：“你知道为什么谌宗泽谁也不叫，就给你塞钱让你过来陪我唠嗑？说闲吧，外头是什么局势，你家是什么营生，大家都有数；说交情，你是跟我莫逆之交啊，还是跟大少同生共死？”

奉命陪人的路嘉越没想到这一层，扬眉表示愿闻其详。

“是因为你跟霍定文。”令冬华不看他，换了个姿势托腮帮子，“他看你那态度，就知道你是个不上道的，木头桩子一个。”

路嘉越失笑，好奇：“这又跟定文扯得上干系了。”

“你看，我说了吧，可不是么。”说罢，令冬华呵呵一笑，“霍二公子那块冰，怎么到你这儿就是小火苗啦？你别是什么都没想。”

闻言，路小少爷不自觉皱眉，板起脸：“别胡说，定文还有很远的前途要走。……我不是说像大少这样，呃，跟男人，有什么不好。但是我对于定文他……他应该不会想旁的。”

“怎么，你住在他心里啊，还知道他想什么？”小美人的表情非常不屑，“扯这些有的没的，你家定文也不是什么小白兔。别的不说，小宇儿那单事，你总该知道吧。”

谁家定文了，真是。路嘉越耳根一热，咳嗽两下：“……虽然我不知道你从哪儿来的消息，但你既然知道，也更该明白，定文……他就是喜欢，喜欢男人，那也是小宇。”

令冬华干脆抱臂闲闲瞄他一眼。半晌，他目光扫得路嘉越甚至有点心里没底，才悠悠然开了口。

“好，他喜欢谁跟你没关系——可是，越哥，”他很恶劣地这么叫了一声，“提到这事儿，你犯什么结巴？不是头头是道吗？应该？什么应该？他那是‘一定’。你也是，你‘一定’是装看不见，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