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拾.皆设计
小说: 被装成书生的军阀少爷包养了 作者:司戚 字数:2361 更新时间:2021-06-30 17:25:13
冬初的金陵冷得尚称不快。
伶官儿蜷在薄衾内,倦怠地探出半个脑袋,懒洋洋呵欠一声。屋内暖气十足,当年冬至的小火炉仍在,一室水雾升腾。
你说有些人,走是走了,还要极有心机地到处留下痕迹,叫人一看就想起来,如此反反复复。令老板惆怅地抬头,只觉再恻隐下去,说不准什么时候一个上头,真得放过这等竖子。所以说人心真正误人。
去年喊大少到大帅帐下吃喝,今年少帅也真就去了。他掩唇眯眼,只想再滚到被子里,打个清闲盹儿。天王老子来了也叫他候着,只道是令老板见心上客去了,在梦中。
然而这念头还没过一遍,路嘉越匆然破门,身后一场寒风尾随而入。等不到令冬华埋怨,他深吸一口气,踟蹰良久,不敢开口。
“……只管说吧。”前者愣一愣,晃了晃头,目光重新澄明下来,“我那遗千年的祸害……遭了什么罪?”
开口先是一句状似贬斥的愿望,叫路嘉越心尖更一揪,未语先替他疼起来。太善于轻佻卖俏的角色,但凡被发现了半点认真的痕迹,都实打实催人难过。
他抿唇,把纸往背后一收:“小公子,别想太偏了。大少……少帅他以身作饵潜进了敌营,现在他们暂时拿不到他的消息。”路嘉越故作轻松地摊一摊手,“你看,就这么多,都是时有发生的事。你思虑过重。”
“啊,是吗。”令冬华努力想笑一笑,到底失败了,他退而求其次、又有几分自暴自弃地闭上眼睛,“我想得太多……是吗。”
——他又像十余年前那陶瓷娃娃了。恍惚之间,路嘉越心知没见过令小公子家破人亡的惨况,却无来由地想,那时的幼儿大抵与现在有相似之处。风与雪都破碎在了他一双眼中,沉沉坠入湖底,了无声息,空无一物。
看得人心颤不已。
倘若谌宗泽本人能即刻出现在此,怕要把人拢怀里,细声细语哄上十年八载,悄悄藏起来,再也不放他出去见这霜寒人世了。
可如今这一手风霜都是他卷起。
有一瞬间,路嘉越要以为令冬华眼角将将淌下泪来。然而最终他没有,他满头的乌鬓垂落满席,双目失焦,如登时被人抽了半数魂魄。
“……小公子,大少他……”
路嘉越连称呼也忘记换去,太过不忍。眼前伶官儿重重合起眸子,又狠狠掀开,瞳中破碎而强烈的光叫人心慌。
不料他倏忽开口打断,声音哑得如同砂纸摩挲:“路公子,他们对谌宗泽,是早有预谋的,这是……一场瓮中捉鳖。”
“什么?”路小少爷一惊,霎时没跟上他跳跃的话。
但见他深深吸气,好似吐息也是一桩难事。
“我说,”他垂下眼帘,神色似哀似木,“不算上你,他在离开金陵上战场之前,身边只有我了。”
那青削得宜一双手撩开笔墨,——即使此情此景,他仍然有那样谌宗泽所深爱不怠的,美得惊人的纤秾合度。
叫少帅肯为了这点韶华颜色,不惜向死而生。
“路嘉越。”对方尚未反应回来,便听他轻轻启声点名,画了两个圈连一道线,再用力打一个交叉,“你和他本来可以是朋友。即使情势如眼下,他依然可以放心叫你过来陪我说些话。多数时候他不是难以相处的人,你更不是。”
他喃喃道:“为的什么?——是因为霍定文。霍定文又是为什么?我猜猜看,八九成因为察觉到金陵情势有异,劝你脱身,是不是?”
路嘉越忽觉背后升起一股寒气,似乎有一双窥探的眼睛,悄声无息地把目光罩住整个金陵城。
“……对。”他恍惚点一点头,“我想起来了。定文——定文当时说,说东南是民军的地方,但民军却力有不逮,情急之下只能这样救他。算计他、要杀他的人只会是割据军阀……目的是作壁上观、互相消耗,直到多方瓦解、一家独大。这本质上,是一场被民军掺和的军阀内乱,因此现在的掌事人不足为靠。”
令冬华再度重重落笔,又往中心的圆圈延伸一个,重新打上一个叉,表示与霍定文的断交。
“但这些都是他的猜测,无凭无据。”打完后他疲倦地按了按眉心,“霍二一直理性当先,又很少懂得关心他人。他要诚心帮人,谁会不动容,会忍心不听他?也因此,双管齐下,你会几乎不细想地相信他,对么?”
到了这时,很难再说没有蹊跷。
接着,旧日令府小公子手一软,笔应声而落:“第一,他凭什么推断救他的是民军的人?第二,当时情况危急,他为何就认为军阀会用他作乱,不会更有理智地合作到解决民军?他们不只是靠枪杆子压住这里的。”
还未等路嘉越说话,令冬华先推开笔纸。
“我替你回答,路公子。”
角儿转而定定地望着头顶天花板,“因为霍二在隆冬溺了水。因为他下意识相信了自己在最害怕、最没有理智时的推断。因为这套推论,表面上极端完美无缺。”
“——是的,天衣无缝的一套逻辑。”他似乎在整理思路,无意识地重复一次,“但从另一边看,民军早在十四年前期就在东南建立了根据地,怎么会处理不好自己地盘上一件小事?依当今战况来看,他们不仅完全可以做到,而且——说不准,还有能量再造一个局,栽赃给那些遇事不多想的军阀老爷。”
路嘉越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费这么大劲做事,总得有个目的。”
一言落,令冬华失去重心般落下去。晌久,才再次开口。
“……谌宗泽,离间谌宗泽身边的人。”最后他说出这句话,好像失去了大半气力,“他本来……本来就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军营里也没几个看得他顺眼。你们,你们这类人,是他最有可能足以互相裨益的朋友。”
他的声音好似勉强聚成一团的散雪,风吹即化,脆弱不堪:“之前……之前霍定文明里告诉他,小心身边的内鬼。因此现在,我才能发觉有哪里奇怪。假使他们能交好,信息交换足够,而非针锋相对……”说不下去了。
“因为定文突然失忆,所以他告诉我这件事的时间,往后推迟了很多。那边对我和定文一定都有所了解,才如此设计。”路嘉越冷静下来,代他往下说,“依此推断,他们为了按时达到目的,必然有所动作。小公子,你能否猜测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你再仔细回忆,最近几个月,你或者大少身边,有没有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
说罢,几乎是顷刻之间,他与令冬华同时睁大双眼。令冬华有些不可置信地颤了颤唇瓣,喉结轻轻滚动,说不出一个不言而喻的名字。
路嘉越默然,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他踟躇半会儿,执笔在纸上写下三个字,力透纸背,铁画银钩。
——柳尚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