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拾壹.故幕谢
小说: 被装成书生的军阀少爷包养了 作者:司戚 字数:2691 更新时间:2021-06-30 17:25:13
金陵真正飘霜的时节,少帅杳无音讯已月余。
有一位不期之客,情理之中登门到访。他仍是微微笑着,歉意地抖落肩上的落霜,清润柔和得像一株始终如一的湘妃竹。
“令小公子。”来者欠一欠身,不慎看见对方懵忪的睡态又不自觉向后退一步,耳尖发红,别过脸去,“咳,抱歉,我以为……通常这时候,你是醒着的。”
这等纯情书生的情态送上门来,换成一年前,令冬华决计是要逗上一逗的。
而此时,他单是直直看向柳尚遇,极想看穿那书生的画皮下,是一颗怎样的心脏在跳跃,又将什么颜色的血液鼓动。
于是柳尚遇干脆连脸颊也红了,草草说一句无意冒犯,便随意抽来椅子坐下。
“你逼他的。”很突然地,令冬华轻声道,慢慢转着手上的佛珠,“你为了他的死。柳参谋长,是不是?我不愿意恭喜你升官。”
柳尚遇面上绯红退了,侧一侧首,状似疑惑:“令小公子说的是哪一件事?我既没有逼他戕害黎民横征暴敛,也没有逼他草菅人命漠视苍生。如果你是说镇压北伐、遭遇不测这件事——我想并非是我左右了他的决定,——但也不全是你的责任,切莫自责。”
“我力量有限,唯有三尺微命,是一介没了惯用手的书生,此事几乎无法办到。”
屋内是火炉也驱不散的寒气。
“参谋长。”令冬华不愿再看他,“离间完他身边所有人,让我拉着他一起沉底,滋味如何?我很想知道,是否谌世光在你的引导下察觉事态,痛斥儿子喜欢男人恶心?那个时候,您究竟在想什么?”
他仿佛一只以骨为翅的蝶,行将飞去,又被重量压倒。
一番话下来,柳参谋的脸色白了白。那声叫的是参谋长,而非幕僚柳先生。他忽而一笑:“冬华,这世道万一晚来十年二十年,你会叫所有人知道你的名姓。我这辈子赌得很多,再没有比你更确定的一个。冬华冬华,叫谁能不爱你。”
“你恨他的。”柳尚遇极轻地笑一笑,声音飘摇,“你大可以不如此。你记得吗,啊,如果是你,应该是记得的。去年腊月前,我见了你。”
——那时小公子的心防,其实已经动摇。他戴着短发,穿着长袍,纯净一如少年学生,一步跟一步,在柳先生心尖踩一种酥麻的舞蹈。柳尚遇来得早,暗暗窥视他良久,后来再见他妆罢散发的模样,仍然忘不了原先那样清淡如水的秀丽。
见眼前人面色一变,柳尚遇又垂眸勾了勾唇角:“是了。我知道你的来路,想带你去你的归途,一想就是半生,你知道吗?当时我早看出,你若与谌宗泽,必定所托非人。”
“你恨他,是吗?他漫不经心,轻薄,自负,狂妄,甚至天真。他觉得整个人间是他的皮影戏台,你是他最最心爱的人偶,是也不是?”
柳尚遇淡淡叹一声气。
“令小公子,你既恨他,费什么还挂念。”他的语调又变得很柔了,突然有意提起,“——我知道那位卫先生的去处,是替你查的。”
……卫逾。令冬华掀了掀眼角,仍然不动。
低低笑一笑,柳尚遇温声道:“他从前随母姓,与母亲过日,是因为他的父亲,是位权势滔天的大人。那位大人料到国内将不太平,提前到了国外,只留财物给他们母子。前些年意外长子意外过世,于是保护起他来。大抵他也想你想得狠了。”
“你若愿意,我带你去,这样诚意够不够?我早就邀请过,你和我同路了。我知道你是怎样人品。”
语罢,令冬华似乎才从一个长梦中得以苏醒。他沉默许久,没有正面回答。末了哑着出声,眼眶微红,嗓音却是冷的:“……你说谌宗泽恶,可你柳参谋长,有多干净?”
干净。
这个词让柳尚遇诧了一诧,他到底不是求双手干净的清风君子。
“我告诉你,你不知道的,我告诉你。”他静了静,忽的开了口,“——譬如说,《牡丹亭》这样一出戏,你很喜欢吧?撰写《杜丽娘慕色还魂记》的汤君显祖,你约莫也有耳闻。”
他低声道:“他也许就是你所知道的那种‘正人君子’。他曾说,他不能做不知道后人如何评说的事,可见品行端正,是否?”
闻此言,令冬华不置一词。而柳尚遇接着往下述说。
“但你看,他到金陵,是为的什么?——为的山川景色。他做了什么?他遍览群书,他不理政务,他举世皆知的闲云野鹤、淡泊名利。天地明月清风我,小公子,你喜欢的是这样的人吗?”到此,柳先生猛然举首,一双眼望紧伶官儿,“这可有错,未有。古往今来,文人莫不以中举又归隐示清高,譬如五柳先生,随时上任,随时归隐,随心而行。潇洒有之,痛快有之,多么叫人钦慕。”
言已及此,暗意昭然若揭:“但你我皆不是他们。你我是辗转的黎民,是他们潇然挥洒之间,被‘不理’的百姓。是那长官游山玩水下,昏沉度日的金陵城人。他们落拓不羁,人人嘉之;可百姓何罪,黎民何辜,成为他们清名的陪衬,成为不言不语的一花一树!”
“是的,我不否认,他们比鱼肉乡民的酷吏好太多了。”柳尚遇重重呼出一口气,“然而世上还有六一居士,还有范希文。政通人和、海晏河清,都在一份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情怀。人立于世,当有所为。人皆贪慕清高,便由我溯洄从之,深入尘世,做他浊浪排空者!”
真应了那句话,怎样的种苗埋在怎样的土壤,便结出怎样的花果。
少年书生从温室被逐出,身怀无罪之罪,进入他饱含冤屈的风雪人间。他低头是读惯的圣贤书,抬眼是不尽的疾苦事。最后他捧着书走下象牙塔,化作风雪交加中,一株柔韧不屈的青柳。
“……你很高尚,是不是?”半晌,令冬华才答他,“你又知不知道,我与谌宗泽分别那一日,他说的是什么话?他说那些生在时代洪流的无辜者,本来该死。你最恨他这一点。”
他阖上双目:“你呢,参谋长,你呢。你要军心大乱,你要挫伤北洋之师的势头,所以你要他死,你更不惜同时对霍定文下手。焉知你不是滥杀之辈?”
柳尚遇一滞。他本能拉出一车大道理替自己开脱,譬如他目的是好的而谌宗泽毫无道义可言,譬如从某种意义上谌少帅并非无辜者更非黎民。
但那些原因都无法出口。这是他做过的事,是他不光明不磊落的暗招。业已发生,回头无计,多言不益。
看得出来,令冬华分明想同他要一个原因,却又只是剜心自述:“对了,谌世光刚愎自用,意图掌控自己儿子的全部人生。倘如谌宗泽出了大变数,无论失踪还是死,都是脱离计划,都才最易引起动乱。换成别人,花费同样精力,也未必有如此影响。你算得准了。”
“仲秋时你来找我,故意引我起疑发问,让我相信,你说的话,是我逼问下被迫回答的。”他的脸上几乎没有神采,眼底死水微漾,“好叫我觉得,你确实是因为自身经历,趋炎附势不择手段。你不是无故找我,你知道我们迟早会察觉你的嫌疑最大,所以你以退为进,借势承认,说你是谌世光安插在民军里的探子——”
这个人的血从来就是滚烫的,为天下苍生,为尘俗人间。而这滚烫也能凝成一柄利剑,越过普世道德,势不可挡地插在时代的胸膛。
他把自己和别人的每一滴血都算得精准得当,毫无浪费。柳尚遇式的善良,有一种过度而他认为有必要的锋芒。
偏巧造化弄人,他在迎来破晓黎明前,最终却贪恋了旧夜之中,一盏莹莹星辰。
而它终将隐没于天光将至间。